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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一巷3号

发布: 2012-1-12 17:15 | 作者: 谢侯之



        先认识了姚家兄妹,后来就认识了春雨一巷3号。
        这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今那些曲折的胡同,流水日月的四合小院儿,遮荫凉儿的老槐树,清脆的鸽哨,卖麻豆腐的挑子,都残留到老年人的记忆里了。现在那儿,除了豪华大厦现代大街堵满汽车,什么也没了。
        那时候,它还是个周正的老北京宅院儿。在长安街的街北,正对着北京站。那儿有一条向北的窄街,叫方巾巷。后来给拓宽了,改叫朝阳门南小街。现在扩得更宽更直了,干脆成了条白光光直捅捅的大街,全然失了里巷坊间小街曲径的婉约,和所有现代化的大都市都接了轨。这些现代大都市都面无表情千篇一律,了无趣味。
        早先的时候,在这条小街的口子上,向西斜伸进去是条小胡同。胡同口的宅院儿有座门,墙垣式西洋门,窄窄的,略显寒酸。门框上钉个小铁皮牌子,红底白字,写着:春雨一巷3号。春雨这名字是文革给改的。文革前,门框上牌子是蓝底白字,写的是:象鼻子中坑3号。明朝时候,这里是皇家象房,有水坑,供大象嬉水。文革前,这门上还有块铜牌子,上面工整地镌了两个字:周寓。文革中这铜牌被撬掉了。
        进门不见有影壁。迎面一株歪脖枣树,上半截长横了。树旁一个水龙头管子,下面垫两块砖头,没有水池。废水渗地里。这是全院十多户人生活的水源。院里的人拿桶接水,储屋中备用。歪脖树后面一座两开间小北房,无廊。房子在应该是大宅门影壁后面的位置上。这不是正房。正房在后面正房的位置,五开间,带廊。有耳房。连着院门有倒背房,是长的一溜南房。姚家老太太原来曾在里住。院里房子都是老房,硬山式卷棚顶,正反扣阴阳瓦。正脸坎墙,上面是大棱窗。窗子不糊高丽纸了,改安的玻璃,把窗棱格成小块。这院儿挺奇怪,没东厢房。位置走向不合四合院的制度。除了南房,近门那两开间小北房也归姚家住。
        上百年间,老北京四合院内,倾倒污水用“渗沟”。生活废水不接入城市地下排水系统,因为就没这系统。臭水是倒沟里,自行渗到地下,径交大自然善待处理。前朝旧时,由朝廷裁定下,某日某时清沟。好像是在早春,要么是春末夏初,- 待考。里巷所有渗沟同在该日打开,差拨弁勇相助,清堵(军民淤水情)。一时间恶臭熏天,香蒸十里。记得还有竹枝词专咏此事。一般四合院内也没厕所。去解手,得去院儿外头。厕所在胡同里,一单独砖房。为胡同全体住民共用。早年间它叫“官茅房”。我想可能是早先那种房不铺瓦,用茅草遮顶,所以叫茅房。属公管,故曰“官”。但北京人讲“上茅房”,用“上”不用“下”,对这种生理要求尊了敬意,很有品味。茅房的设施,一向朴素简单。光光一排蹲坑儿,之间无遮挡。男厕外加一条尿槽。晚上去光顾时,灯光晦暗。进门见下三路,黑黑几个人,一排蹲着。聊天说话,伴了排泄。几点烟头闪烁,此明彼暗,很烘托气氛。在这里静蹲下来,你可以听到广阔的议题,庙堂国事,里巷长短,易带了宣泄的意境。这是胡同小社区一个重要的社交场所。其文化形式,生动活泼。为天朝特有,洋夷所无。六几年我在王府井大街上过公厕,也这样式,但制度要大许多。六十年代王府井繁华地面,街上天天庙会似的。游人游兴大,容易起意,经常需要发泄排遣。进去后,见迎面大排蹲坑,都蹲着人。壮哉。小便池那儿长长一绺儿,脊背挤挤地站二三十口儿。水声丰沛。后面立多人,等着见缝插针。小便池墙上贴有标语:“小便池尿液将被收集制药。严禁向池内吐痰乱扔烟头杂物!”- 这标语震悍。叫我多年一直记着。
        早年的周寓,听姚建讲过,是座可爱宅院,深有雅意。给她带来过美好的童年,叫她牢记心间。那时,周寓主人只有一位周老太太。这周太太是梁思成大姐,当过梁启超秘书,嫁的周姓。在文史馆做事。因有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小院儿本来她一人住着。因姚建外婆家和梁家相熟识,姚家在北京找房子,周老太就把近门的两处南房北房租给了姚家。周老太一人住正房。有改装的西式卫生间,带的抽水马桶,自带的烧水锅炉。老太雇一位保姆,照料饮食起居,兼烧锅炉。还临时雇一位花匠,隔三差五,来院内伺弄花草。院儿里只住这两家人,姚家和这位周老太太,因而清静。院里花坛花圃。坛圃间砖铺甬道,磨砖对缝。有藤萝架,其上蔓叶密绿。秋日架上挂葡萄,大串垂垂。更带的一个园园的月亮门,平添着古意。大枣树老槐树,在庭中蔽阴遮阳。虽不闻晨钟暮鼓,庭院春袅袅,花树静愔愔,不惹俗尘。
        我来也晚,时候不对。文革结束后,我跨进了这个小院儿。我觉得它小,是因为它已被挤得满满。那时,它和千百个老北京四合院一起,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胜利完成了从资产阶级到无产阶级的改造,成了个大杂院儿。花坛花圃草坪甬道葡萄架月亮门,私人厕所抽水马桶锅炉房,刨了砸了拆了。资产阶级没落腐朽的情调,摧枯拉朽荡然无存。小院儿里挤的人家,摆的堆的杂物,占的建的厨房锅灶,晾晒的衣被,挖烂的地道,搭的战备棚地震棚。防空地道成了泼污水的渗沟。口子上黑幽滑腻,极富味道。我相信,就是来飞机轰炸,也未必有人愿意钻里头去。上厕所得到院外面,大家都去蹲茅房。我的蹲茅房经历便得惠于斯。印象深刻,以为有人生启迪意义。院子里住家挤了十多户,杂七杂八,有街道上的,工厂里的,小学教书的,木匠瓦匠,糊洋火盒儿的。正房是个街道工厂,一堆街道家属在那儿做服装的活儿。
        周老太太文革开始就挨了斗。姚建说:“是街道上斗的。”这“街道上”,是北京人对街道居委会的简称。这是城市编织在最底层的网。里面许多婆子老妈,做小脚侦缉,跑动甚为勤勉。但我想那周老太太,一个老太太,文史馆理些史料,再就居家过日子。无政治行为,不招人不惹党。街道上干嘛要斗她?姚建说不清了:“我那时住清华附中。斗周老太太的时候我不在。咳,不是一般的平民老百姓。想斗她,什么罪名找不出来?噢,你住好房子好院儿,怎么也得斗呀不是?”周老太太被从正房赶出来,赶进院子西南角的小屋。这西南角地犯白虎,在老北京四合院里属煞位,下人都不住的。老宅门过去多把厕所安那儿,以秽镇凶。周老太太70多了。这遭遇自打民国起,没碰见过,让她支撑不过。斗完后不久,撒手一走了之,驾鹤西游去了。我听得喟然。问姚建:“后来呢?”她回答:“后来这院儿和房都归了房管局了。”我诧异:“怎么归了房管局?”姚建说:“我也不知道。私产那时都得交公吧。都这样。我家原来交房租给周老太太。后来交房租给房管局。这一院儿的人都交房租给房管局。”
        这演变过程很具代表性,许多四合院都经历类似。端整的好四合院,多为独门独户,惹邻里称羡。主人且多有来历经历。文革骤起,有了引子由头。主人被出事。街道上,或还联络了左近中学的小将,一窝蜂拥进去,将主家抄家整死或抄家轰走或抄家撵出正房赶进小屋。如早年闹土改分浮财。你都有罪了,还他妈住什么好房?就势搬进来街道积极分子,根红苗壮,许多还“贫下中农出身”(城市里哪儿冒的贫下中农?搞不懂),一般是住进好房。那时的名人,文人戏人,多有好宅院。全都文革遭难。人被赶出,房被尽占。当时不兴讲产权,不懂证不证。谁占归谁,简单。再到后来,房子院子的,权归房管局。房管局做分配安排,再搬进来许多住家。把剩下不好的房,把所有能住的房,悉数占尽。又在空地,增盖住房。终于,弄成个大杂院。再进到现时,按谁家占了几多面积,给补偿款给郊区搬迁房。住家儿统统撵走。旧宅院老胡同大枣树老槐树,玉石俱焚夷为平地。现代高楼怒发冲冠拔地而起,旧世界面目全非。新世界涎着全新嘴脸,炒盘炒楼炒房,使钱用权,和谐发财。
        春雨一巷3号的这宅院,正房开始并未被某个私人占去。从8.18始,文革由抄家打人破四旧,转为搞天安门接见红卫兵。接见前后闹了10次,百万红卫兵自外汹涌入京。街道上遵上面指示,腾正房接待红卫兵来京朝觐,管吃喝管住宿。吃喝国家买单,住宿该她周老太们做贡献。接见风刮过去之后,街道上把正房当了办公处。在里面开会办公。再到后来,把正房改成了街道加工厂。安排的街道上婆子姑娘,都没什么正经好工作的,在正房做起了服装加工的活计。
        姚家老太太原来住的两间大南房,也被收回。只留得一小间南房。姚家一家好几口,另外还守着近门处那座两开间小北房。一时3号院在左近变得招摇,是街道上一个机构点儿。院子里忙人闲人,蜂巢似的,整日价来往出进。街道工厂在里边儿忙乎,闹抓革命促生产。街道上在里边儿忙乎,办各种班。办知青学习班。把返城探家的知青集中,学思想念语录,叫限期离京,赶快回乡下受教育去。办坏分子学习班。每逢年节大小事情,把胡同里五类分子都圈院子里,不准回家。学习认罪,防止到外面去搞节日破坏。办街道居民班。念指示读文件,忆苦思甜,宣讲上德,端正教化。办计划生育班。给小媳妇大姑娘们讲套子。人们记忆里,这一幅幅百姓生活的政治风俗画儿,给一个独特的时代留下独特的缩影。
        文革后期我来北京,断续在春雨一巷姚家住过。因而认识了小院里的住户。那时,院里的厢房耳房倒背房,都住了住户。院内西墙根房管局还加盖的房子,住的人家。连西南角煞位的小屋,不足x平米,也住了人家。是个老头儿,姓刘。跟两个儿子挤里面。刘老头被街道上定成坏分子。好像是他出自大户,家中曾有店铺买卖,更许多房产,都是好宅院。刘在家中最小。49年临变之际。他家变卖收拾,举家南逃。这大把好房产没法搬。想到刘最小,只在街面吃喝勾当。从来无干政治,跟各种党皆无仇怨。就留他北京,守这片好房,想该吃穿无虞。文革自是在劫难逃,挨得好斗。宅院抄光,头无片瓦脚无立锥。我不清楚,他怎么后来流落到了春雨一巷。姚建跟我说,刘老头还给关进到大牢里,和她们班章立凡同学关过同一间号子。她这章同学是章乃器小儿子,单凭这罪行就得给关号子里。刘老头与章同学狱中打得好搅,得一段缘份。刘跟姚建夸章说:“那小伙子很有文才。”后来章果然,文笔滔滔,颇承乃父之风。76年,北京闹地震。小院其它房都没事,旁边塌下来院墙,偏把这西南角小屋给砸坏了,还把刘老头的头给砸了。可见这西南角确是不吉。因为是个坏分子,房子砸坏了没人来给修。下雨天,刘老头父子就在屋里撑雨伞拿脸盆接雨。这老年间的宅院风水,看来不可不信,总是将信将疑敬而远之的好。但院里住的学校老师有觉悟,评说道:“这是黄鼠狼专咬病鸭子。”刘老头后来给平反。又后来说是给在哪个郊地,给他补两套楼层的单元房。和春雨的其他住户一样,搬离了春雨一巷,消失在这千万人的都市中,不知所终。
        xx年我和姚建回到北京。姚建特地拉我去找春雨一巷。她牵挂着找回那些老北京旧地旧时的景物。那地方让我们沮丧,全都不认识了。但见的是现代新街道新建筑,完全一副陌生的面孔,和老北京没丁点儿关系。那些个老胡同,那些个老宅院,好像就不曾有过,竟是连点儿痕迹也看不到了。想到红楼梦的句子:“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2011.12.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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