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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种者(二)

发布: 2011-12-01 18:14 | 作者: 帕蒂古丽



        (二)
        你替爹爹写的请假条,恐怕是大梁坡有史以来,第一份维吾尔族人用汉语写的请假条。那份假条队长在社员大会上读了,还夸你能写出这么好的请假条。在假条末尾你用了“此致:崇高的革命敬礼”的字样。队长说,这份假条代表了大梁坡维吾尔族很高的汉语水平。爹爹向你转述这些话时,六颗金牙闪闪发光,脸上满是荣光。吐尔松对这份假条很不以为然,很快他让上维吾尔族学的儿子亚合普,也转到跟你一个班上汉族学。
        亚合普和他爹爹一样长着霸气的鹰钩鼻子,就像他爹爹喜欢打得老婆孩子东躲西藏一样,亚合普老是喜欢动手打人,打完了还要挨打的人给他下跪。你是维族人,亚合普从不打你,还帮你打那些想欺负你的汉族男孩子。你不喜欢亚合普打人,也不喜欢他帮你。回家路上他要拉你过河,你不愿意,宁可绕很远,去走老苏家旁边的独木桥。欺负人的人你都不喜欢,不管他是啥族。班里喜欢欺负你的田小冬,被亚合普教训了好几次,越教训,他越欺负你。你不再恨欺负你的田小冬,你开始恨帮你教训田小冬的亚合普。
        你是汉族学校里唯一戴着头巾来上课的学生,上课老师每次让男孩子脱帽时,都让你摘下头巾。你只微微把头巾拉到后面一些,算是摘了一半,老师也不计较。坐在你后面的田小冬总是在这个时候,把你的头巾全部拉下来,你立刻像是被别人当众剥了衣服一样,感觉脊梁骨上冷风嗖嗖地刮过来。你不是怕冷,头巾一直是得戴着的,只有睡觉时才能摘掉。戴习惯了,没人看到过你黄黄的头发,每次田小冬田小冬拉下你的头巾,你都觉得头被拉掉了一次,后面的学生都“黄毛、黄毛”喊叫不停,老师干脆让你把头巾戴上上课。你的头巾每节课都有好几次被田小冬拉下来。
        你告诉爹爹学生拉你头巾,笑你的黄头发。爹爹说维族女孩不能精光着头,你是毛拉的女儿。爹爹说干脆剃了光头,就有人不会笑你黄毛了。爹爹宰了一只羊,哄着给你剃了头发。维族人女孩不能剪头发、剃头发的,爹爹说他念过讨白,真主不会怪罪的。你在光头上包了头巾去学校。那天总理逝世了,全校的学生都在校园里扎花圈。老师递给你一朵白花和一个黑布条,要你戴在手臂上,你怕极了,忍不住大哭。老师以为你很悲痛,摸摸你的头安慰你。其实你是害怕,邻居家的小孩都说汉族人死了是有鬼的,你怕鬼就藏在花圈和小白花里。你站得远远的惊恐地看那些花圈,你想到了妈妈,人家说妈妈就是给汉族人的鬼缠住了,整天疯疯癫癫,自言自语,神志不清。
        老师还是逼着你戴上了那个黑布箍和小白花,校园的喇叭里哀乐放得很响,那慢吞吞的声音很丧气地在院子里一遍遍地震响,震得你心里瘆得慌,全身一个劲地打寒颤。喇叭里说低头默哀三分钟,所有的男学生都脱下了帽子,拿在手上,你下意识地捂紧光头上的头巾。这时,有只手从后面伸过来,使劲扯你的头巾,你按住头顶死命抵抗那只手,那是手不依不饶揪住你的头巾往下拽。你的光头在哀乐声中终于暴露在全校学生眼前。哀乐在继续,学生中间传出的阵阵哄然大笑,你的耳膜被哀乐夹杂的哄笑声震荡着,心里像打鼓一样,脑袋里嗡嗡作响,两腿瘫软,人快要陷入晕厥。
        亚合普学了汉语后写的第一篇作文不是请假条。那天下课你在做值日,亚合普把叠成三角形的折纸塞在你手里就走了,你顺手把它放在了书包里。回家路过哈列克拜尔家,他家正在门口打馕的二丫头努尔汗,叫你帮她给馕坑加把火。你抱了捆干柴正往馕坑里添,就见挂着两筒黄鼻涕的她弟弟阿里木从院子里出来,拉拉扯扯翻你书包里的汉语课本,那个三角形的折纸掉在了地上。阿里木捡起来打开,你伸手去夺已经来不及了。阿里木大声读出了掺杂在半生不熟的汉文里面的维吾尔语单词:喜欢,爱,玉米地,约会,亚合普。
        你开始讨厌长年挂着两筒黄鼻涕欺负人阿里木。阿里木喜欢捉弄人,玩的游戏跟回族庄子里的马高他们不一样,你喜欢跟马高和一群回族娃娃爬到渠沟里洗澡。马高会看着你脱了背心,连裤衩也剥下来,帮你把它们挂在柳树枝上。马高说女娃子的裤衩不能挂在榆树枝、沙枣枝上,那些树味道甜招虫子,虫子就要爬进去。他说“爬进去”的时候,眼睛看着你裸露的下部,那里一片白净,粘一粒沙子都看得清楚。你低头想看看有没有虫子在爬,看到高起的地方,再往下就看不清楚了。马高说他帮你看看,你把腿分开。马高说立着看不到里面,让你躺下,马高的表情很关切,看起来比你还还关心是不是有虫子爬进去。你靠着渠沟边的斜坡躺下。马高站在那里,让你把腿叉开,他蹲下来拎起你的腿凑过来,他长着雀斑的脸在中午的日光下,像涨红的麻雀蛋一样。
        那次要不是妈妈正好路过渠沟,看到了你挂在柳树枝上的裤衩和背心,用柳树条子把你赶回家去,马高能帮你找到正好要爬进去的虫子也说不定,你为这个事情一直很责怪妈妈,你不敢说出来,妈妈的柳树条子抽得你屁股火辣辣的。马高和一帮回族男娃子散得比兔子还快,剩下几个女娃子还在渠沟里趴着,看着那些被回族娃娃挂在柳树枝上的裤衩和背心发呆。你被妈妈从渠沟里揪起来,看着马高他们扬起的搪土飘到了回族庄子,心里还在想,那些女娃子怎么不怕妈妈,你觉得妈妈肚子胀只跟那些男娃子有关系。
        那个暑假里你长高了一点,胸部结了两个核桃一样的果子。门口的渠沟里只有光屁股的弟弟妹妹趴在浅水里扑腾。阿里木和马高他们不在家门口的渠沟里洗澡,都是乘中午家里人睡着的时候,到村东头的渠沟上游去扎猛子,那里渠宽水急,深的地方能没过胸脯。在阴凉里躲了一个暑假,你也想躲过妈妈的目光到那里去扎一个猛子。大中午,家里人都睡了,你看准了阿里木家院子里一中午都没任何动静,胆子慢慢放大了。你从里屋的窗户翻出去,脚尖落在院子松软干燥的搪土里,你带着一股搪土,一溜烟跑到村东头。
        渠沟边一个人也没有,淡紫的马兰花散发带着碱腥味的香气,蓝色的薰衣草花引逗着蜂蝶飞舞,苍籽、苦豆子用它们身上天生的苦味驱赶着渠沟里的蚊虫。渠沟边没有树,你把裤衩背心揉成一团藏在苍籽硕大的叶片下面,悄悄爬进了水里。渠梁很高,就是有人路过,也看不到你。你刚游到了渠梁平坦的地方,阿里木带着一帮巴郎子冲到渠梁上,剥下衣裤跳进水里,把你从水里捉了出来,光溜溜地扔在在渠边的泥地里。你死命地捂住羞处,阿里木拼命扯你的一条腿,将你倒提着,一边任你挣扎,一边跟同伴喊叫:“渠沟里有水蛇,也不怕钻进去!亚合普,你不是想跟她去玉米地约会吗,快来看,二转子的那里跟母羊一样,都有白奶皮子了,今晚就去羊圈吧,可以交妊了。”亚合普远远地冲着你的身体吐唾沫,阿里木看到亚合普的动作,噗通扔下你在泥地里,走过去拿了衣服,把手搭在亚合普肩上,推搡着亚合普从渠沟边走开了。
        那年夏天,你戴上了红领巾,是一个笑眯眯的汉族姐姐帮你戴的。你怕解下来没法原样系上去,晚上睡觉小心地从头上取下圆圆的红圈,套在爹爹的缝纫机头上。早上起来洗完脸又把它套到脖子上。你包好淡蓝色的纱巾,你的头发茬子黄黄的从淡蓝色纱巾的小圆孔里钻出来,像爹爹下巴上的胡子,镜子里你的脑袋像个淡蓝色的刺猬。那块纱巾是你躲过好几条恶狗,到镇里买的,回来的时候,被狗追进了厕所里,半天不敢出来。有了红领巾,你不再喜欢那条有点褪色的纱巾,觉得它上面的小圆点很难看,像妈妈的麻子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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