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变种者(三)

发布: 2011-12-01 18:05 | 作者: 帕蒂古丽



        (三)

        姑姑一家从喀什上来走亲戚。姑父很少说话,他把嘴唇从浓密的络腮胡子丛中露出来,似乎只为吃饭和念经,每次吃饭前他都要念长长的一章古兰尼。他儿子乌斯曼长着一头黄色的卷毛,眼睛跟姑姑和爹爹一样是绿色的。

        姑姑的女儿阿伊莎梳了一头漂亮的小辫子。乌斯曼不会讲汉话,姑姑制止你教他说汉语。你偷偷跟他说:“我们家是啥话都说的,跟爹爹说维族话,跟妈妈说回族话,跟邻居说哈萨克话,跟同学说汉族话。”乌斯曼忽闪着长长的睫毛看看你说:“妈妈说维族人还是要说维族话。”

        姑姑送给你和妈妈格子连衣裙,妈妈拿了裙子在身上比了比,小心地叠起来,放进了木箱子里。你马上穿上了格子裙,姑姑说:“帕提,把纱巾戴上。”

        你说:“戴纱巾,在学校要被男孩子扯掉。”

        姑姑责怪爹爹:“这个孩子就不该送到汉族学校,看她长大以后怎么办。”

        爹爹的样子像是犯了错误,低头搓着粗糙的手指:“我想让她像钉子钻进木头一样钻到汉族堆里去。”

        姑姑不说话,也不再看爹爹,抓起你披散的头发,帮你梳辫子。

        下午上学你迟到了。梳了十根小辫子,穿着姑姑送的格子裙站在教室门口,你被老师罚站,老师和同学们都在取笑你的小辫子。在大梁坡,就是维吾尔族姑娘也没有人梳满头的小辫子。你一个一个撕扯小辫子,直到它们完全散开,然后低着头,把凉鞋前端露出的分瓣的小脚趾指甲使劲往里收,你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你的小脚趾甲是分瓣的。

        那天回家,你挨个看了爹爹、弟弟、妹妹、姑姑、姑父、乌斯曼、阿伊莎的小脚趾甲,也都是分瓣的。姑姑问你看什么,你没有告诉她,你觉得这是个秘密。

        姑姑忙着给阿伊莎梳辫子。姑姑每次给阿伊莎都像是一个仪式,先让你立在一旁,帮她端着装树胶的小碗,你看着她把褐色的树胶泥细细地抹在每根头发上,把头发份成一绺一绺,抹匀了树胶辫好,阿伊莎八岁,梳了八根辫子,比姑姑给你梳的少了两根。姑姑把梳断了的头发,一根根捡起来,揉成一团,埋在渠沟边沙枣树下干净的沙土里。

        那些树胶是姑姑带着你从渠沟边的沙枣树上割来的,用水泡上一夜,就变成了透明的胶冻,梳在头发里,头发上会留下木梳的纹路,干了以后满头硬邦邦、亮光光、明晃晃的,一个礼拜不梳头,头发也不会散乱。

        姑姑给阿伊莎梳好了辫子,就去忙着擦洗被烟火熏得焦黑的铝盆和铝锅。你问姑姑擦干净干啥,姑姑看看爹爹,又偷眼看看妈妈,低下头只顾擦洗,你觉得爹爹和姑姑有事情瞒着妈妈。

        姑姑把晚上擦洗干净的木盆子和铝锅,塞到你和阿伊莎手上,让你和她跟爹爹出去。你跟爹爹带着塑料壶去公房分过清油,带着搪瓷缸子分过白糖,带着和面的木盆子和烧奶铝锅,你猜不出这次会端回来啥。

        爹爹叫你在公房前排队,你问排在前面赵子虎老师的儿子黑皮:“食堂分啥?”

        黑皮回头瞪你一眼:“回族娃娃也来分马肉吃,呸,啥回族!”

        你很委屈,又觉得不服,仗着爹爹在一边,大声反击:“也不给汉族分马肉吃,去分大肉吧,你这个黑五类!”

        黑皮瞄一眼不远处抽烟的爹爹,不说话了。

        你伸长脖子看看队伍里面,确实一家回族都没有。马扎英把两大块煮熟了的马肉放在阿伊莎端的盆里,又往你端的铝锅里舀了两瓢马肉汤。你赶紧盖上铝锅的盖子走出来。

        走在路上,爹爹掐灭了烟,把灰扑扑的手绢从口袋里掏出来,盖在热腾腾的马肉上。迎面走过来马守仓见了问爹爹:“你咋也去分马肉了,咱们回族人家,可不能给娃娃吃这个,不教门。”

        爹爹点头:“我分了给喀什来的维族亲戚吃。”

        走了一段路,爹爹拐到渠沟边盘腿坐下,他铺了手绢在地上,包了一块大的马肉在手绢里,另外一块,用身上带的刀子剔下肉,放在木盆里,你和阿伊莎吃肉,爹爹捧了骨头啃。

        “爹爹,我们为啥不回家吃?”

        “你妈是回族,她不吃马肉。”

        “妈妈不能吃马肉,那我也不能吃马肉了吗?”

        “你是维族,维族吃马肉,骡子肉和驴肉不能吃。记住,回家不要跟妈妈说我们吃了马肉。”

        爹爹啃完了骨头,把铝锅和手绢里的马肉用柳条挂在树上。爹爹说等晚上妈妈睡了,再取下马肉和肉汤给姑姑他们吃。我们在渠沟里洗干净了木盆才轻手轻脚地进了家门。

        和爹爹偷着吃过马肉,你觉得自己触犯了禁忌,不再是个回族。爹爹没有因为娶了妈妈就变成回族,也没有因为生了你就和你一样变成二转子,他没有因为瞒着妈妈吃了马肉,就有啥不对劲,他还是维吾尔族。他的眼珠子一直那么绿,下巴上的胡子还是那么密,像个灰色的刺猬,让你心里觉得有些刺疼。你觉得你夹在爹爹和妈妈中间,像个四不像。

        妈妈没了奶水,弟弟闹着要吃奶,一个劲地哭。妈妈抹了辣椒水在奶头上,让弟弟吃,弟弟哭得更凶了。妈妈说要给弟弟断奶,收拾一下带着你去黄沙梁外婆家住几天。

        姑姑帮你梳了一头小辫子。爹爹让妈妈把箱子里的格子连衣裙拿出来穿上,妈妈脱了外套,换了裙子,露出雪白的小腿,她从箱子里找了双尼龙袜穿好,身上沾了重重的陈年樟脑和麝香的味道。姑姑让妈妈把白帽子摘了,扎了条格子头巾,爹爹让她照照镜子,说:“嗯,有几分像维族了。”

        怕照镜子的妈妈在镜子面前看了很长时间,像是有些不认识自己。临出门,妈妈还是不放心,把外套和长裤装在了包袱里提着。

        走到半路里,妈妈的目光一直躲着回族庄子的人,看见有戴白帽子的过来,远远地就避开了,绕了棉花地、玉米地的埂子走小道。你看见妈妈有麻点的脸上渗出了细密的汗,汗珠挂在妈妈坑坑洼洼鼻尖上,想滴滴不下来,像是一只只小白蚂蚁慢吞吞地爬着,显出很吃力的样子。

        “裙子有些紧,你帮我看着人,我进地里换了好走路。”妈妈钻进玉米地里,一会儿就换了原来那身外套长裤走出来,用袖子抹了一把汗,走路的样子轻松了许多。

        妈妈换了衣服,重又变回了平时的样子,只是白帽子忘在了家里。她路上一直嘟囔,怕外婆要怪她没戴白帽子。

        大梁坡和黄沙梁都是老沙湾镇的村子,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上,两个村子间大片的沙包相连。那些叫梁啊,坡啊的,都是沙堆。村庄里的人在这片沙漠边上住着,就像和沙漠没啥关系,除了强壮的男人,谁也不会走出周围的村子,到沙漠里里去挖索索柴。谁也不敢惹沙子,可沙子总是来惹村庄。风长年吹着,沙子一直缠绕着大梁坡和黄沙梁人的日子。

        黄沙梁路边上次你和妈妈路过时埋的新坟,已经有段时间没人管,风吹吹都快平了。路上只有东一块,西一块的耕地,两个村子的人要跑很远才能种上一片地。大中午,庄稼地里的人很少。有的人家地多,地就种一年,放荒一年,养一养地气。

        绕过一个大大的沙包,你看见外婆家的烟囱在冒烟。外婆家旁边的沙包越堆越大,坟一样,像是要把村庄都给埋起来。外婆家的土房子矮矮地陷进沙子里,远远看上去半截子在沙子里埋着。让你感觉住在黄沙梁,人的半截身子也在沙子里埋着。

        你和妈妈满头大汗进了外婆家的院子,外婆从菜园里摘了菜,兜在对襟黑衣服里出来,迎面第一句话就是:“你把咱回族人的白帽子撇到那里去了。”

        “这一路上旋风刮得人吃了满嘴沙子。路里风沙太大,我怕把白帽子弄脏了。出门大太阳晒着,我就搭了头巾出来,遮点阴凉,头发也干净点。”妈妈说着,用手捏一捏包袱。你觉得妈妈心虚。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