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扬州乞丐

发布: 2011-12-01 17:33 | 作者: 风行水上



        国庆长假,我去了扬州。扬州街上人山人海的,我在街上努力走路。在车站努力挤车,傍晚的时候努力找客店。我在彩衣巷茅房被一个大妈拿自来水冲了出来,努力提着裤子露着半个屁股仓皇的逃了出来。打扫男厕所也不喊一声,真是民风淳朴,不辨雌雄。打出租车,出租车师傅也抱怨说:“上海人在上海请不起客,都跑到扬州来请人吃饭了”。富春茶社里,那那都是人。有站着吃的,有蹲着吃的,还有半站半蹲的,还有爬着吃的。几没有下脚的地方,一不小心就怕踩着人的嘴。我把脚举在天上走。我从天花下往下看。每个人脸上都鼓起一个大包,吃哽住了,立刻灌一大口水,眼珠子鼓出来有半寸,拍前胸抚后背抬下去。嘴里还叼着半个蟹黄包子,呜哩呜啦的也听不清说些什么。饭店里每个人嘴里塞着一大块包子正在嚼,回荡着一种怕人的声音。全象饿牢里跑出来的死囚犯一样,眼睛里冒着绿光。用胳膊肘圈住一笼包子,你看他一眼,他马上回瞪回来。以为你要抢他的包子,六零年过粮食关的时候人的吃相差不多就是这样吧!风师娘围着人堆钻出钻进几回,一头油汗,身上还带着几个油腻腻的手印,象被人打了血印掌一样。我说:“不吃了!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她背着包跟在后面一路走,一路走一路喊:“我要吃包子!”“我要吃包子!”。
        我在饭店努力吃包子,每个包子象石头一样滚落山涧,发出轰隆隆的回响。在扬州“共和春”附近遇到一个乞丐,非常象我三十年前认识的一个故人。可能就是他。这个人三十多岁的样子,穿一件灰色的中山装。中山装原来是孙中山先生设计的,重庆会谈的蒋、毛二人一人一身中山装,面带微笑,各怀鬼胎。现在中山服是全国乞丐服标配,专门为纪念“辛亥革命”而制。这个中年的汉子坐在一间服装店的橱窗下。橱窗里有两个塑料模特,长手长脚。手腕上还挎着包,垂着十分爱怜的眼光看着他。似乎在说:“我的胡大啊!你怎么也在这里?”乞丐坐在墙角下,一只脚屈在屁股下,一只脚伸出来。他的脚边放着一只空酒瓶子,酒瓶里插了许多草编的小工艺品,有蚂蚱、蝴蝶、水马、纺织娘等等。他很投入的在编织似乎没有注意到我这个故人。是他!一定是他。同样的装束,同样的发型,一样的编结手法。连编的时候把舌头吐出的样子都象,左一下,右一下。编好了举在手里看看,插到瓶子里去。他的脚下放着一个黄色搪瓷缸子,里面有十几块钱的样子。搪瓷缸缸的背面一定掉了一块瓷,我绕到旁边看看。果然是掉了一块瓷,还是三十年前的那个搪瓷缸子。这贼厮在那里得了长生术了吗?我是十岁见到他的啊!那时他就三十多岁了,按时间上推算的话他应该是七十许的人了,怎么还长得跟三十多岁的一样,还是那样手脚灵敏?
        我上小学的时候门口有个乞丐。有那么一两年他总在学校门口要饭,住就住在一家商店的屋檐下。下雪天他就笼起一堆火,黑黑的人影,红红的火。煮菜,热酒,跟张唐一样,他在吃的问题上一点也不马虎。并不因为自己是个乞丐就在饮食上丧失自尊心。这家店里看店的人常常出来破口大骂:“操你妈!操你妈!你想烧死人呀!”这条街对面常常起火,每家店都被烧过。先是新肥商店烧过,烧死一个营业员。说是忘性大的人把电手焐子忘记从插头上拨下来了,夜里起火了。里面一个看店的营业员被烧得象黑炭一样。我现在还记得那天晚的风很大,我光着下身在外面看火。半边天都映红了,炽热的空气中不断有灰尘掉下来。被烧得失去重量的物质在半天空飘来飘去,救火车凄厉地叫着来来去去。一直忙得早晨才把火给扑灭了。没过多久马路同一侧的长淮电影院又烧了,新装修好的电影院烧个毛干爪净。电影院经理半夜从家里赶了来,还穿着拖鞋。看着大火哇哇地哭,还拿头撞树。多少人也拉不住,把法梧树剩下不多的树叶都撞下来了。装修的电影院的钱是从银行借来的,本指望年节下挣一笔,谁知道就这样烧成个白地。经理岂有不大放悲声的?
        这个乞丐从不到街的那一面住,他说那边店面犯了火神爷,不吉利!他惜命得很。树叶掉下来都怕打了头。不过命是穷人唯一的宝贝了,你不惜难道还要人家帮你惜不成。所以吃好、喝好、睡好就显得格外重要。
        他一直要睡到日上三竿才到学校门口来。学生放学的时候他有一注生意要做。灰色的中山装,黄裤子、黄力士鞋。那时的他三十多岁的样子,旁边放着酒瓶子。跟扬州乞丐一样插着许多草编的工艺品,一腿盘,一腿伸。脚前面放着黄色搪瓷缸子。里面放着一分,二分的硬币。他的肩膀上搭着草,一边编,一边半吐着舌头。左一下,右一下。编好了,拿在手中看看。然后插到瓶子当中去,随手摆摆造型。他有日本花道般严格的审美要求。有时摆很久觉得不满意,就把瓶子里的草编都倒出来重新摆。摆的时候连大气也不出,虚着眼睛左右相看。摆好后象完成什么大事似的长出一口气。我们都围着他身边看,把手支在膝盖上。有人问他:“这个草那里搞来的?”他说:“城外多得是!”。又问他:“到底在那里嘛?”。他说:“想抢我饭碗呀!”“回家问你大去,想学要饭,让你大(爸爸)请我一顿,我教你!”大家一哄散了。虽然小我们也知道要饭是丢脸的事情,小学写作文长大志向当中没这一行。我到现在还记得我长大志向是当一个赶马车的车老板子,其它人就更平常了,不过是当兵保家卫国,当医生救死扶伤之类。
        中午他就睡在学校门口的阴凉地里。头旁边有一个饭店的碟子,里面有一些油汤。知道他中午饭食不错,他脸上毛胡子有些油还没擦净,苍蝇落在脸上,他就脸上五官挪位地耸动。直到把蝇子耸飞了为止。他睡得象个天使一样。
        他睡着的时候我们好作弄他。有人就利他身边的细草挠他鼻子,或者是挠他耳朵。挠鼻子会打个炸雷似的喷气,挠耳朵他会用手拨拉。忽然醒了,随手就摸身边的一根棍。城里也没狗,为什么要带根打狗棍。这可能也是他们组织标配来的。他举着棍假意要打,我们跑的跑,爬的爬一齐走散了。他扔下棍子脸下禁不住笑骂:“奶奶的!欺负到老子头上来了”。后来他很超脱了,随你怎么弄,他只是翻过身睡去,实在是烦不胜烦了,他就从袋子里摸一个格外精美的草编送给你说:“别烦老子了哦!我要睡觉了。天长了,好困哦!”看他这样写意的态度,跟他闹下去好象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另外他只会编这十几样东西。慢慢地就不大有人买他东西了。后来看他黄裤子破了很大一块洞,一块布搭下来甩打甩打的。再后来他就不见了。
        没想到三十年后我在扬州又见到他了。我很疑惑,我这真他妈穿越了!这怎么可能嘛。我问风师娘:““哎,你给我说说这世界上有长生不老这个事情吗?或者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就是说这个乞丐在离开我们那里之后,遇到仙人了?”风师娘想了一会说:“也许他们是一个组织。全国各地都有分舵,穿同样的衣服,以同样的手艺挣钱。自”辛亥革命”后就活跃在全国各地,只要这个世界上还有受压迫的人,他们就一直奔忙着,奋斗着,世世代代无穷尽已”。她又说:“也许是这个人离开你们那儿之后,流落到了扬州。遇到一个爱他的人,跟他结了婚,养了几个儿子,渐长渐大,现在接了他的班。人家这个是家族企业呢?那个黄色搪瓷缸是他家的传家宝”。或者他的后辈故意要在搪瓷缸子背面碰掉一块漆,以示不忘先祖创业之艰辛。另外一个原因,也是最不靠谱的是这个人在什么地方得了驻颜妙术,等一会你去问问他。我还想跟他讨教一二。等我吃了两个石头蛋似的包子出门之后,他已经走了。他盘腿坐过的地方,只有一块寂寞的水泥地。我知道我与他错过了,下一回遇见又要等三十年了。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