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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那壶酒

发布: 2011-11-17 19:10 | 作者: 车延高



        当年的月还在,照着当年的花丛。当年的李白走了,忘了花间那壶酒。如今,醉倒过一群脚印的地方长出了沉稳老到的树根,酒的醇香被时间酿成一年一度的花香,依旧恋恋不舍,坐在听惯了诗人吟诵的枝头。
        那些来来往往的风,偶尔会碰醒在这里居住的眼睛。蒙眬中,花瓣席地,树叶吟风,酒香坐在会呼吸的花影里。这时一位隐匿于他世的大诗人会于记忆的那厢掀帘,面色酡红,从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句里走出来,走得仙风道骨,狂傲不羁。这是一种气质都要叹服的气质,玉树临风,冠盖京华,如横空出世的一段历史风骨,俯仰小天地,笑傲皆文章。
        此刻,月亮别无选择,必须铺排大唐盛世的恢弘气度:幕天席地,纵意所如,银光泻地,一统江山。让一代诗仙故地重游,有一种醒来顿感乾坤大、壶中悟得日月长的超现实主义感受。然后把酒向天,重温“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优美幻景。到了此时,我也会“开琼宴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嘴里喊着“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的新酒令,与一代酒仙推杯换盏,把酒言欢,直喝到:一段豪肠,对酒当歌九成醉;一身风骨,玉树临风七尺白。
        酒只喝到九成醉,我给自己留下一成清醒,是想在这前世未遇、今世难逢的奇异幻象中有一种新发现。我想用凡胎肉眼认真看看,顶戴了诗仙、酒仙双重桂冠的李太白,一旦喝到了酒酣“诗”胆尚开张的忘我境界,是否真能“三杯通大道”、“斗酒诗百篇”。
        结果是让我大跌眼镜,满世界地找了一次碎地为银的玻璃。我真没有想到与我对酒当歌的李白并没有他在《将进酒》中标榜的那种“斗酒十千恣欢谑”、“会须一饮三百杯”的英雄海量。我们“一杯一杯复一杯”的酒盅只有五钱的量,大约腾空了27个二两装的小酒瓶。他就把自己喝成了“红颜”,用现在流行的说法是喝高了。他先举着古怪的眼神说我身后的墙在走,然后由沉默不语的状态逐步过渡到酩酊大醉。其间全不见郑谷所描绘的那种“高吟大醉三百首,留着人间伴明月”的儒雅风范。至于其间的许多细节,无论是出于对诗人隐私的保护,还是碍于诗人已在百姓心头扎根的文星和酒星形象我都不能披露。在这里OCTOBER只把扶他返璞归真之后,我为遇到的另一个醉酒之人所作的小诗奉上。你可以由此及彼去展开联想,用你自己的思维去思考,当一个人喝酒喝到花看半开,酒入微醺之后,究竟是才思泉涌,“飞流直下三千尺”;还是失态忘形,“醉里忘却巴陵道”。看吧,这首诗歌是我给大家用以对照的一面镜子。 
        
        又喝醉了,醉在方寸之外
        脸色酡红,也算表演前的化妆
        看吧,他正被一条手臂扶着走
        摇摇摆摆,一个劲儿埋怨世界高低不平
        果然,平坦的马路把他绊倒了
        他趴在那里,仿佛是拥抱地球
        吐了,把酒足饭饱和胸中的郁闷都吐出来
        吐在那段和他过意不去的路面上
        感觉轻了,人在飘
        轿车前,他本能地掏出六神无主的钥匙
        一只清醒的手伸过来,夺走了它
        几个平常对他毕恭毕敬的人,现在
        公然违背他的意志
        把他强行塞进副驾位
        微醺中,他依然有一种酒仙的霸气
        双手在方向盘的部位抡了几把
        嘴里蹦出一句酒精都会被惊醒的话
        “搞邪了,谁这么大胆
        连我的方向盘都敢偷!”
        
        不过你看完这首诗,开始在心里为李白画像前,我也要老老实实向你作个交代。我给李白喝的是山东产特制的琅玡台酒,李白只知道这是酒,不知它有71度。这可不怪我,要怪就怪历史,是历史让酒的度数与时俱进了。另外我用的壶是特制的鸳鸯壶,是名人政要的护身壶,里边有机关,给李白倒出的是酒,给我倒出的是水。特过瘾,李白喝得临趴下之前,还拍了我一把,大着舌头说:哥们儿!你,你,真英雄海量,老,老老李我服了。
        我之所以坦白,是想让你于对照中思辨时心里有一杆秤,能找出一个让自己真正信服和认定的准确答案。因为历史走过的路太长。时间像一块抹布,在擦亮一些东西的同时,也擦去了许多东西。久而久之,人云亦云的以讹传讹和弄巧成拙的历史误会就成了同谋,它们既扩充了野史的编外储量,也增加了野史的编内水分,给人一种“烟笼寒水夜笼纱”的朦胧感,让人不敢不信,又不敢全信。
        就以李白和酒的关系而论,从浩如烟海的史料和典籍中钩沉记忆,真说不清是李白神话了酒,还是酒神话了李白。给我的感觉是,李白与酒恰如兵器中的长矛与盾,互为因果,相得益彰。我草略归纳了一下,大约有以下几种颇有影响的说法:
        酒是李白的诗胆,有诗为证:“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酒酣诗“胆”尚开张的李白此刻一身傲骨,有一种“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凛然正气。
        酒是李白的灵感,有诗为证:“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酒后的李白“兴酣笔落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州”,每每有超人想象的绝世之句,如:“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这是神仙才有资格吟诵的句子。李白写出来了。就因为灵感让其才华在腹内不停地回肠荡气,他才有“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等更多的千古绝句。
        酒是李白的自信,有诗为证:“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三杯热酒下肚,“举杯消愁愁更愁”就扔到了夜郎西。在他眼里“天生我材必有用,千斤散尽还复来”。这时可以把自己兀自放大,不管是谁,都敢平起平坐,“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酒是李白的知己,有诗为证:“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常照金樽里。”酒和月是李白诗歌里使用频率最多的两个字。如果说月是李白的诗魂,那么酒就是李白一生不弃不离的知己。“会须一饮三百杯”,“径须沽取对君酌”。追在一段摄人魂魄的酒香身后,我们可以看见飘飘若仙的李太白于抑扬顿挫的平平仄仄间行吟,把约会的脚步走成歪歪扭扭的诗行。
        酒是李白的至爱,有诗为证:“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私下里,诗人围炉对酒,促膝夜话。聚会时,诗人公开宣布自己的爱酒宣言:“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真可谓酣畅淋漓,直言不讳。
        酒是李白的傲骨,有诗为证:“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不管是酒壮英雄胆,还是借酒装疯。总之,有一种不受羁绊的洒脱与豁达,因此笔下的句子也就不同凡响。如:“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我倒却鹦鹉洲”让人读了惊得舌头打战。再如:“两人对酌山花开,一杯一杯复一杯”如若出自他人笔下,定会被斥责为太出格,太离经叛道。但这样的句子李白敢写,因为他的骨头不同,文化叫它傲骨。
        以上种种对李白的评说我是赞同一半,反对一半。若依我个人一孔之见,我认为酒是李白身边伪装成朋友的敌人。
        首先,这个敌人借诗人“将进酒,杯莫停”的豪饮,如一条大河波浪宽,淹没了本该属于李白的更多的惊世骇俗的灵感和创意。
        我们知道,诗人是需要灵感的,灵感是天分的影子。有了灵感,诗人的笔就能化腐朽为神奇,就能让一块石头睁开眼睛说话,让一朵花开出九十九种颜色。但灵感不会凭空产生,灵感一定有自己横空出世的根基和土壤。那就是厚重的生活积累和对生活细致入微的观察。灵感从不青睐守株待兔的人,灵感要靠你用细致的眼睛和细致的心灵挤进时间和空间的体内去酝酿,那样才会有临宫受孕和其后的十月怀胎,才有那剪断脐带的嘹亮一啼。
        从这个意义上讲,灵感是风从生活和承载生活的土地上吹来的神奇种子,是诗人生活积累达到一定厚度时的一种情感和文学修养的发酵。而酒只是一种可以刺激脑丘,使人进入快速兴奋的液体,一旦喝过了量,它就成为一种麻醉剂,使人的兴奋急转直下,进入意识的空白地带,进而瘫软为一摊烂泥。这时灵感和才气是千呼万唤无知觉的。你指望他“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真个是白日做梦了。按理说文人墨客相聚,把酒言欢,吟诗诵赋,是碰撞智慧,激发灵感,生发名言、绝句的天赐良机。可关键时刻李白被他的敌人——不动声色的酒精,悄然放倒。吐出来的不是诗,是和诗毫无关联的另一种物质。
        有人会说这是因为李白彻底醉了,但酒有微醺之时。似醉非醉,物我一体,“雨后飞花知底数,醉来赢得自由身”,这恰恰是迸发灵感的绝佳时刻,要不何有杜甫的“李白斗酒诗百篇”一说。猛一听有理,细思量无力。理由有两点:
        其一,“李白斗酒诗百篇”看来是把李白置于前,将酒置于后。但重心是酒,给人的感觉是酒比李白有才,夸大了酒的作用,好像李白只有斗酒之后才能赋诗百篇,使杜甫有了文人相轻、明褒暗贬之嫌。
        其二,大凡喝过酒的人都清楚,宾朋相会,酒逢知己,你酌我饮,我饮你酌,势如长鲸吸百川,谁还容得了你把微醺铺陈为一段不许侵犯的特定场景,然后孤灯独照,端坐在那里捻几根诗歌的胡须。即便有人极有定力,一酌一笑一赋诗。但斗酒入腹之后,当酒精的作用长驱直入,诗人的肝脏会派出酶列阵迎敌,双方交锋,杀声四起,诗人不知不觉进入了亢奋状态,轻言细语被豪言壮语所取代,恐怕也要兴酣而起,扶醉而吟了。
        以此推论,我就斗胆而为,在杜甫的千古绝句里塞一个字——吟。
        实际上古人和现代人喝酒有许多相像,就像李白一句诗里所刻画的“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就过程看:酌酒,对饮,浅酌,痛饮,豪干,海灌,狂饮,纵酒;就结果看:微醉,浅醉,半醉,沉醉,稀醉,烂醉,醉倒,醉塌,醉瘫;就表现看:面红,言多,舌大,重复,眼直,傻笑,悲戚,不语,腿软。
        只要进入了以上三种状态的初级阶段,“静如处子”就和诗人告别了,豪健开朗、热烈狂放的氛围容不得你骑在时间的马上苦思冥想,搜肠刮肚。这时最需要的是发泄和释放,就像我们今天的人,酒足饭饱之后要去KTV包房吼歌、蹦迪一样。只是古人没有这个条件,于是把各自写好或背好的诗词拿出来吟诵,以抒发情怀,营造气氛。如此看杜甫的名句就应该改为——李白斗酒“吟”诗百篇。
        其次,这个敌人借李白逞强好胜的心理曲意逢迎,让李白在满足虚荣的过程中用自己的失态行为不断地自己给自己进谗言。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只举一例:几碗酒把头喝大了,他就敢把自己放大,放大,再放大,让高力士给他脱靴,这种境况下其他的王公大臣怎么想,能容了你“子系中山狼”,未得志就猖狂。所以李白一辈子混到头,除了凭借真才实学获取翰林待诏之外,基本没有什么新进步,其后还不断遭贬,“随风直到夜郎西”。最终呢,“闲来垂钓碧溪上”成为现实,“直挂云帆济沧海”化作泡影。不是青莲居士无才,根本问题在于敌友不辨,恃“酒”傲物。
        另外,这个敌人借了李白的偏激,让你近处有所得,长远有所失。我只从两个方面谈点儿拙见:
        一是,酒在捧杀中让李白陶醉,使其诗歌的表现手法由多元化滑入了单一化。以至于今天的专家学者一尽地把李白归为豪放派的浪漫主义诗人。其实李白是一个文学素养和修养极其全面的诗人。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婉约派和豪放派的表现手法他都应用自如,游刃有余。他既有浪漫主义作品,也有现实主义作品;既可以婉约,也可以豪放。你细读他的《长干行》、《静夜思》、《丁都护歌》、《子夜吴歌》等诗,就会发现其表现手法是多元交融的。但一味地嗜酒、酗酒使诗人多了豪气,少了静气,一味地崇尚飘逸浪漫,在挖掘现实的深度上输给了杜甫和白居易。
        二是,酒在给予李白某些生理和心理满足的同时暗藏了无数杀机。“风吹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劝客尝”是何等的风光旖旎,酒色俱佳。有这样的情景交融来滋养性情,不需撩动石榴裙,也不消暗香盈袖,诗人怕已经兀自销魂西厢了。似这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放荡下去,结局就不是“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了。很可能要把醉死梦生反过来写,写成梦生醉死。我这么说不是谶语,是诗人用自己62岁的生命长度验证的一个事实。只是这位诗仙兼酒仙至死不知自己是因慢性酒精中毒而患“腐肌肋”,死于自己视为挚友的那个敌人。因为这一病症在当时还无法诊断,这一病称是今天的考古学家和医学专家共同研究出来的新成果。所以李白这一生于酒、于死都是糊涂的,以至于后人把李白与酒的关系看得比李白的死还重要。在他驾鹤西去以后,仍有许多文人骚客呕心沥血,硬是为他编出个醉酒之后,于采石矶入水捉月而死的动人传说。本想塑造一个风流倜傥、飘然而逝的谪仙人形象,却不想还是被酒这个宿敌给他画了个句号。写到这里我啼笑皆非,发自骨头地为李白而悲。
        一代诗圣,一世爱酒,结果爱了一个一生没有看破的敌人。我还能说什么,我只能用他脍炙人口的《蜀道难》前三个字作结尾:
        噫吁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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