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未亡人和她的三城记(记实)

发布: 2011-11-17 19:08 | 作者: 云从龙



        上、
        
        庚寅年十二月十三,我清楚的记得这个时间。那天,一位朋友与我闲聊,对我说起他新近收藏了一本日记,其中记叙了一个寻常家庭一年多的日常起居。出身社会学科班的我,听他这么一说,立即对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问他可否将日记本借我观瞻一下,他欣然允许,第二天便从家中带来了。那是一本三十二开淡黄色塑料封面的笔记本,看上去几乎是全新的,只是放得久了,略略散发出一点纸张的霉味。展开扉页,上面用毛笔写了一句赠词:“把毛主席的指示,印在脑子里,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落款为“采选科工委赠 一九六七年元月”。凭借这一点,我初步判断这是一本有些年头的笔记本,其本身的历史至少有半个世纪了。更可贵的是,时隔这么久,尚能保存的如此完整,实在难得。最为要紧的是,它是一本私人日记。窃喜之余,我立即翻开内容去看,想不到的是,日记并不是写于1967年,而是写于1991年,也就是说,这是一本用50年前的笔记本在20年前写下的日记。朋友见我把玩的爱不释手,生怕我有夺人所爱的非分之想,连忙要收拾回去。我请他通融一下,借我将所有内容复印下来,原本一定会还给他。三天之后,我复印了所有的日记内容,自行装订成册,同时将原物奉还给主人。至此以后,每当夜阑人静,我都会翻翻这本写于20年前的日记,仔细揣度日记主人当时的生活点滴和音容笑貌。
        在我看来,它所记载的内容虽然都是些日常起居,生活琐事,但比之于现已出版的诸多名人日记来说,又有别样的价值。因为生活本身就是普通的,一切是非曲直、至理名言其实都包裹在生活的外衣之内,研究抑或观察一个社会的变迁,除了关注当时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的心理脉络,更重要的是要摄取民间乃至市井百姓的心理切片。可惜的是,知识分子和社会精英的心理脉络大都通过各种途径或多或少保留了下来,而市井百姓对于世相人文的态度,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乎整体性的淹没了。恰好,我手上这一本日记,正好能让我们看到20年前的一位普通公民,对于生活和世事的种种态度。体会她的喜怒哀乐,也是在体会1990年代整个社会的喜怒哀乐。
        这本日记起始于一九九一年八月十二日,终止于一九九二年九月二十三日,期间共经历了407天,每天都有或长或短的一篇日记记述当日生活及人际交往,丝毫不曾中断,而且从前后时间的延续及旁批标注来看,日记主人应该有长期记日记的习惯,这一本日记,也可能是她众多日记中的一本。其次,这本日记的主人是一位女性,遗憾的是,自始至终我都无法求证出她的名字以及具体年龄,只知道她的丈夫春是45届(1945年)唐山交大(现西南交通大学)的毕业生,于三年因气管炎过世,享年71岁。以此判断,日记主人的年龄应该在65岁左右。她与儿子环、儿媳雅年及10岁的孙子广文生活在一起(不排除她还有其他子女),另外与她的生活走的近是她的哥哥和嫂子,除此之外,她还有一个妹妹叫成,生活在苏州,她们之间会经常通信;先父母早已过世,只有一位继母居住在北京,与她保持着书信上的往来,她不时会给继母寄去一些财物,但是继母的人际网络似乎更为广阔,远在异国他乡的加拿大,似乎还有继母或者她的家人亲戚,继母也去过加国数次,并在1992年3月又去了一次,她的日记里写道:“此一去恐怕再也回不来了”。再次,从日记所描写的一些细节来看,日记的主人生活可谓丰裕,几乎每天都有亲戚和晚辈前来吃饭,餐桌上鸡鸭鱼肉颇为丰富,儿子环在一家国营企业上班,从事着与业务有关的工作,而且这个单位的效益应该不错,因为不时会有诸如鸡蛋、梨、月饼这样的福利品发放,她自己的工作应该与建筑设计有关,但已退休,按月领取退休金,并不时有外地的亲朋寄钱与她;再根据一些所涉环境的描写,大概可知她与儿子一家生活在省政府一带的某个社区内,因为日记中经常会提及她以及家人茶余饭后前往人民公园、丁公路等地方散布的事实。第四,在她所留下来的407天日记中,其中仅有105天住在南昌,有5天在长沙逗留,其余297天生活在昆明。三座城市的生活经历,构成了这本日记的所有内容。她在日记中字里行间的感情流露,全系于对丈夫春的深切思念,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待我死时把我的骨灰连同春的一块在建安家或附近一块地上种上一棵或两棵松柏,作为肥料永作纪念。”(1991.9.10日记)因了这样的缘分,本文取名为“未亡人和她的三城记”,也算是表达一种尊敬。
        最后罗嗦一句,为了便于叙述,我冒昧地将日记主人称作“芬”,在我看来,这个字多少能代表我对她的人格想象。
        ■婆媳关系
        婆媳从来都是家庭内部的核心关系之一。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婆媳关系的和谐往往能带来家庭的和睦与繁荣,反之可能损害到每个人的利益。在古老的中国,由家庭及其家庭关系编织起来的人际关系就像一个微型的帝国制度,换而言之,读懂了中国人的家庭,对于帝国的一切也就了如指掌。年过花甲的芬丧偶三年了,虽然她每日的生活不过是照顾孙子,做做晚饭,读读报纸,但她毕竟生活在“家庭”这个特定的社会组织中,而且在这个家庭里,核心的力量已经不再是她,而是她年富力强的儿子环。环是一个老实、本分、言语不多的男人,他每日穿梭于单位和家之间,每次回来总是不忘给母亲捎带一些生活必需品,也很勤快地帮母亲洗衣、收拾家务。但是这些还不是这个家庭的全部,环的妻子——雅年也是这个家庭中重要的一分子,过门十年多了,也许是审美疲劳还是芬的年岁大了,她总是觉得媳妇有很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例如她认为雅年应该热情款待每一位来到她家的亲戚朋友,而不是慢待他们。1991年8月12日(也是这本日记的第一篇),她写道:
        “中午当环面干脆将昨日的事端挑明来,嫁到我们家,不愿我家的成员回到家来,真是岂有此理!这种无理取闹那(哪)只有听她便了?我决不能因她不高兴而阻止她回来。她经常陪伴在我身边,那也是天经地义的。她的思想道德如此差,没有一点伦理观念,如此霸道,天理岂能容忍!”
        日记虽然写的愤愤不平,似乎要有给媳妇上家法的势头,但也只是嘴巴上说说罢了。实际生活中还是小事化了、得过且过,只是苦了儿子环。与我们所常见的那种婆媳关系一样,一个孝顺的儿子,当母亲与妻子发生不快的时候,他的选择总是默默无闻,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用宽厚的沉默化解一切:
        “饭桌上媳妇‘长脸’,晚上洗完澡一人钻进房间关上房门,我们照常看电视《三个侦探》,环又做中间,两边不介入,她行她素,我做我为。”(1991。8.24)
        母亲显然知道儿子的难处。但妻子对于丈夫的这种“不作为”十分不满,又不能正面冲突,这时候,气要往谁身上撒呢?可怜的孙子广文一时被当成了替罪羊:
        “雅年下午回来高声凶骂广文,并凶到环的头上来。环顶了句,气得半夜睡不成,两人争辩至深,不讲道理应不予理睬,辨不出所以然。越来越不像样!”(1991.9.5)
        这一次,媳妇的行为显然惹怒了芬,以至于她连续几天都闷闷不乐:“清晨阴雨霏霏,天色黯淡,恰似今日心情,感到憋闷。适当的时机总会发泄出来的”。(1991.9.7)
        但是,芬并没有找到一个发泄的机会,也许通过笔端的书写,她能够将这些情绪统统放下,毕竟,维护一个家庭的稳定与长久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另一方面,媳妇雅年于九月二十八日由单位组织去厦门出差,在这之前芬的哥哥和嫂子从昆明来到了南昌,住在了自己家里,各家的亲戚朋友也因此走动的频繁。因为这些人际关系的交织,使得这场婆媳之间的矛盾逐渐淡化了,并从此再也没有掀起过什么大风大浪,雅年似乎也不再反对家里整天人来人往开“流水宴”了。
        在芬的内心深处,她其实并不讨厌雅年,只不过对一些生活细节不太习惯罢了。10月4日她写道:
        “按计划雅年也应回来的。结果未归,不知何故?”10月5日,媳妇终于回来了,她的笔墨略带快意地写道:“听她说在鼓浪屿玩时曾与当地摊贩口角而相互殴打起来,对方用铁椅架打致使他们有人头部、腰部被打伤,还到医院缝针。何苦来?媳还送我一包‘铁观音’,为广文和环买了汗衫之类。遗憾的是他们此次出来多为阴雨天。还是年青人精神好,回到家后不急于休息,而是忙于洗头洗澡洗衣服及拖地板等等”(1991.10.5)
        至此以后,芬在心底里认可了媳妇雅年,生活中再也没有比这更大的风浪了。
        ■淘气的孙子
        从1991年秋天气,十岁的广文不再由芬每天接送着去上学,而是尝试着独立上学,但是,这个年龄的孩子,对世界充满了好奇,他不可能安分守己,规规矩矩的完全服从于大人的安排。对这一点,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昨日和今日发现广文自己拿钱藏于袋里,经审问,欲买一个塑料玩具,□□,钱虽然不多,仅0.3元,但性质恶劣,经教育盼其能改掉此恶习”。(1991.8.20)
        “广文上午只上两节课,结果他被同学拖着去玩,最后一个人迷失了路,到下午1点多钟才被一位好心的叔用自行车把他送到了大门口。”(1991.9.11)
        “中午广文放学时边老师让万芸送来一纸条,让家长去学校有事联系,可以肯定的是广文又犯错误了。中午环提前到学校。……据老师讲广文上课不听讲,和顾红玩火。胆大?”(1991.9.21)
        “中午广文放学回家,在湖边踢石子玩,将一只凉鞋踢到湖里,没穿鞋走回来的。这恐怕只有他才开创一种新纪元。”(1991.10.4)
        “广文小测验成绩差,考试时还在玩,思想不是集中在考试上。雅年气急打手心十大板。”(1991.10.30)
        “下午广文无课在家谎称作业做完。我们都信以为真,结果临睡前雅年发现语文作业未抄词,后又令其补做。”(1991.10.31)
        以上种种“恶习”,在芬看来简直不堪设想,但是她毕竟是一位慈祥的祖母,对孙子的疼爱和庇护占据了她所有的理性思维,即便是教育,也只是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比如让他看看《近代春秋》,《地道战》,受点教育,培养一点爱国思想。这显然是带有鲜明时代特征的行为逻辑。除了这些,对于这个孩子的淘气,她更多的是庇护,并期望他自己能够反省改变:
        “中午广文放学回到家趁我在厨房做饭,便私自开我抽屉拿钱,据了解床头柜的钱也拿过,她这种行为已有数次,总之胆子越来越大,如不认识并改正恐怕将来会误入歧途,我答应他为其暂时保密,以观后效。”(1991.9.14)
        可是,事实很快给了她一个答案,她的庇护什么也没换回来,却想他所说的那样,广文的胆子越来越大,直到闯了一次大祸端:“下午广文险些造成火灾事故,幸好发现的早,再晚些一切不堪设想,我总局的这孩子脑子怪,也许神经系统有问题,说不定以后还会闯大祸。雅年毒打他一顿,确实招人恨。”(1991.10.6)
        芬的方法显然不能驯服这个调皮的少年,但眼不见心不烦,1991年11月12日,芬跟着哥嫂离开南昌,先去长沙,再去昆明,开始了她将近一年的旅居生活,广文暂时也用不着她去烦心了。
        ■政治“热情”
        芬的日记看似平淡,顺手拈来的尽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但往往在这种平淡中隐藏着她那一代人特有的政治热情。仅仅从字面意思去看,芬对于时代的激情早已褪去了火候,但是时间在她身上却打下了难以抹平的痕迹。比如在对广文的教育问题上,诸如“审问”、“教育”、“恶习”、“爱国思想”等这些语词显然与当时的话语环境已有些不搭调了,而通过给一个孩子看红色题材的电影,采用类似“忆苦思甜”的方式教育其成长则带有明显的时代特征,我甚至能够想象,站在1990年代的起点上,时间再往前推移20多年,或者就在芬双手捧过这本写着涓涓赠言的笔记本时,她又是怎样一个时代青年?在一则日记里她这样写道:“哥嫂现也不知道哪了,也许衣服不够用,真没想到他们游兴如此大,我早已失去兴趣了。”(1991.10.4)以此是否可以判断,青年时代的芬,曾经和她心爱的春一起,携手游历过各地的名山大川,为理想、青春乃至人类的自由与解放而狂热过。那么,又是什么让芬对着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呢?比她年龄大的兄长尚游兴十足,她何至于这样低沉?也许是春的猝然过世令她倍感孤单,但又仅仅是这些原因吗?
        在芬的日记里,有一个格外醒目的现象,就是但凡当日世界各地发生了重要的事情或某一纪念日,她都会以不同颜色的笔墨在日记开始前特别注出,比如,在1991年8月21日这一天的日记前,她特别注出:“苏联紧急状态委员会宣布接管苏联政权,亚纳耶夫取代戈尔巴乔夫。”8月24日又注出:“戈尔巴乔夫宣布他已控制国家局势,感谢美国支持,叶利钦起显著作用。”在9月18日注出:“九一八事变60周年”,在1992年7月25日注出:“奥运会开幕式”,凡此种种,都让我看到芬并不是一个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的人,只是她将自己的感情藏的很深,世事不能说与自己无关,也不能说与自己有关,就这样不远也不近,或许是最好的距离。
        “我早饭毕随对门欧等去江西影剧院看《周恩来》,片中有些镜头感人肺腑。演员王铁成演得活像,剧本中几个历史片段确实能表达出总理的深思远虑、忧国忧民、顾全大局,尤其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日理万机,呕心沥血,在病中,在生命垂危时,仍为国事操劳,可以说鞠躬尽瘁,死而无愧。总之剧本是成功的,演员演技也是成功的,体现总理的伟大人格高大形象。”(1991.10.2)
        “下午离退办送来昆明剧院的电影票《毛泽东的故事》,本不想看,经他再三劝服去看看为艺术节而新改建的剧院,这是一举两得的事。真想不到为了纪念党的七一周年而上映的影片看的人是如此少,真是变了,一切都变了。对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竟是如此的淡漠,这和苏联对待列宁又有什么两样呢!总是时代变了颜色,变了!”(1992.6.30)
        不同的两场电影,给予芬的感受差别如此之大,也将她内心的政治感情展露的一览无余。我们每个人的身上都会烙上某个年代特有的记号,时间久了,这些记号也便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在芬的内心深处,领袖的地位不可动摇,由此构成了她那一代人的集体政治情结。
        ■梦
        “是一个有意思的梦。我们下放到农村某地,所有的东西堆得高高的,还未来得及整理。首先安排在门外的一块场地上,春躺在一张床上。我到处去找阳光充足的空地,找得结果还是靠家不远的一块地阳光较好。我把寻找的情况说给春和环听,春回答说:‘不到那去,这里很安静’。
        记得几个月前,看电视,上海办理骨灰撒黄浦江口的消息时,我也曾有过此念头,待我死时把我的骨灰连同春的一块在建安家或附近一块地上种上一棵或两棵松柏,作为肥料永作纪念。这个梦也许正是春给我的启示和回答。我一直在琢磨……今天又正好收到了孙X和庚来信,并汇50元作为祭奠金,代买鲜花放在春的坟前,因今年10月6日是春去世三周年纪念日。多么深刻的感情啊!春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的。”(1991.9.10)
        在芬的日记里,除了会为重大事件特别在日记开始时注出外,另一个特别注出的便是她的梦,在407篇日记中,共有10篇日记分别以“Dream”注出,需要关注的是,芬的英语水平似乎很好,在多处日记中都有英文记录,书写隽秀流畅。芬是一个从毛时代过来的人,在那个时代里,应该是俄语的天下才对,而芬表露出来的,似乎与之有所不同。由此推测,她英文的教育背景会是什么呢?是否在少女时代接受过良好的公立教育,或者与她有着加拿大背景的继母有关,洋洋407篇日记,没有能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
        值得注意的是,在10篇分别以“Dream”注出的日记中,仅有上述一篇记叙了梦的内容,其余九篇只字未提。仅有的这一篇中,以丈夫春为主,并借此表达了对爱人的思念。笔者推测,在没有特别叙述的其他梦境里,或许多数都与春有关。佛洛伊德说,梦境才是最真实的世界。芬是一个极其敏感又细致的女人,虽然她有孝顺的儿子,和睦的大家庭,还有晚辈们对她的尊敬,但这一切仍然无法排遣她内心的孤独,也没有人能懂得这些,“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芬只有在梦中,才能重新和她的春在一起。
        在写下这些日记的时候,芬已年过花甲,身体也时时被各种病痛折磨着,但她的心却是年轻的。这些“Dream”,虽然我们无缘窥见它们真实的意象,但却能借此看到一个饱经沧桑的女人依旧如水的内心,看到她晚年的苦闷以及寄予梦境而生发的美丽与落寞,这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内心世界,它所告诉我们的,恰恰是最浅显的道理:物质可以生灭,肉体也会腐朽,但情感、精神却会贯穿始终贯穿于世界,正是它们,温暖了我们的内心。(上篇完)


21/212>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