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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泸沽湖

发布: 2009-2-06 07:53 | 作者: 谢侯之



       泸沽湖!第一眼看到它,很惊讶。我读到过说它很美,但没想到是这个样儿。
      
       登上那个山隘口,人忽然临了虚空。下面的一个世界像冒出来的。一个大湖,蓝盈盈的,很艳很鲜。那块蓝色光滑平整,像假的。湖中静静的一个小岛。沿湖围了苍 绿的山。草木山野一片浓郁。淡蓝色的天空,轻风送过来透明的感觉。就像西洋古典宗教油画里的风景,圣洁安详。空中听到了无声的田园牧歌。
      
       一整天我们都颠簸在小凉山上,一路都是荒山野岭,草木贫瘠,满眼都是褐黄的土色,像涂了单色的画儿。这块地方于是颜色太浓了。一下子涌出来,让人意外,有些受不了。
      
       山口是两族的分界。它的一边是荒凉的小凉山,住着彝族。它的另一边就是这美丽的泸沽湖,住着摩梭人。山口却有一个汉语的名字,说叫狗钻洞。真是莫名其妙。这里没有洞,也看不见狗。狗钻不钻洞与这美景无关,实在不伦不类。
      
       仅仅隔一座大山,仅仅登上了一个山口,怎么会出了这一块天地呢?美得真荒唐,没道理不按规矩,令人气愤。又是造物主怠倦时的破绽吗?那个山口,是凡间的分割线。我像是站在入口处,有种偷窥到禁地的感觉。
      
       我们是在清晨起身,乘了一辆旅行小巴,从丽江出发去泸沽湖。导游小宗说,丽江距泸沽湖有二百多公里,中间要翻三座高山,经过的是彝族的小凉山。都是盘山路,不好走,车得走六七个小时。
      
       出了丽江坝子,车就开始上山。山上漫坡的针叶林。车从大山的谷底盘旋到极高的山顶,又盘旋着下到另一个深深的谷底。
      
       在一个山顶上,视野空旷,能望得很远。打开车窗,山风带了清凉吹进来,胸襟开阔。蓝天低处,满眼红土绿树的山,色调怪异,四面八方地铺展过去。在极远的天边上,虚空中浮出来两座雪山。雪山呈断续的白线,闪了银子般的光芒,威严于众山之上。那是尊贵的玉龙和哈巴。
      
       在一个叫树底的小镇我们过了金沙江。金沙江在这里文文静静,水是淡淡的绿色。峡谷很窄,两边的山又高又大,土质淡红色。
      
       进入彝族人的小凉山区后,景象单薄了。山上土质贫瘠,植被是稀疏的灌木。在山的谷底,车经过很大的坝子地,坝子里散落着彝人聚居的村寨,黑黑的木楞房。公 路旁走着彝族的女人,戴了宽大的黑布绣花头帕,颜色绚烂。男人们并不穿民族服装,一群群的聚着,蹲在墙根晒太阳,在木屋前打台球。
      
       车进入宁蒗县城。城里行人车辆牲畜尘土,有些混乱。房屋无特色,土洋式加水泥。没见有民族特色的建筑。街上混杂着穿各色服装的人,提醒说这儿是个民族市 镇。民族服装都色彩艳丽,汉装西装都衣冠不整。两边店铺的招牌五花八门,从中药铺发廊手机商店,一直到卖驴肉的火锅。我记得宁蒗县是个彝族自治县,但满街 的广告招牌全是汉字,不见一个彝文。只在县政府,交通队和电信局三处门口,看到有用汉彝两种文字书写的牌子。
      
       汽车在山顶一个彝人土产店的院子里打尖。商店是乡里公家开的。一个卖山货的漂亮小姑娘,时髦的夹克衫,钉了铭牌的牛仔裤,带高跟的皮鞋,一口流利的汉语。 我问她:是彝族吗?“是,”她说,脸上笑着,带了“怎么啦?”的表情。我问她:那你认识彝文吗?“不认识,”她快乐地说。“那,你会说彝族话吗?”“不会 呀,”她仍旧快乐地说:“我爸爸妈妈会,我们年青人不会。”她奇怪起来:“学彝文干什么呀?”我一下语塞,竟无言以对。
      
       车就在荒凉的大山中盘旋,上上下下一整天,摇得人昏昏欲睡。当车又快接近一个大山顶时,导游指着头顶上面的山坳口说:“那儿是最后一个山口,山那边就是泸沽湖了。我们在山口下车休息。”我心中有一种预感,好像会看到奇迹的预感。
      
       后来我们就来到那个山隘口,狗钻洞。后来就看到了那个美丽的奇迹。
      
       经过下山的路口检查站,见到个帅气的摩梭小伙儿。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摩梭人。小伙子一米八几,浓眉直鼻,一副茶色大墨镜。淡咖啡色的皮肤。呢礼帽沿儿卷着宽 边儿。包臀的牛仔裤,长靴。长腿的线条儿很美,双手潇洒地卡在皮带上,一付好莱坞西部牛仔的派头,会很能讨女人们的喜欢。
      
       后来我知道,摩梭人都高大。他们不应是本地的南蛮土著,分明是从北方迁徙过来的部落。山外见马帮,如果赶马的人高大,大家即知一定是打泸沽湖过来的摩梭人。他们的部族号称白马羌,这是羌人怎样的一支啊。
      
       离开隘口,我们下到山腰时,泸沽湖对岸的山高大起来。可以看得清楚,那山分明的一尊巨大的女体形状。女体仰身而卧,秀面朝天,腹部温柔地隆起来,像是个怀 了孕的女人。浓密的林木是披散下来的长发。长长的发梢处是摩梭人一大片小小的村落。村落临着湛蓝的湖水,房舍点点如草籽,撒落在一块块的绿荫里。
      
       我被告知,这山叫格姆女神山。摩梭人说,这女神骑了白马在天地间往来,有男神作阿夏,和摩梭人一样走婚。我却感觉,这女神山是个母亲形象,应该是摩梭人部族最初最高的母神,摩梭人是受她庇护的子民。
      
       我们在摩梭人的村落中过夜。晚上,我们去看村中的歌舞。那天没有月亮。木楞房的小巷子没有灯光,四下漆黑。我们磕绊了往前走,向着那处灯火。那是在木楞房 的深处,一座大场院,围了原木的围墙。木栅门口火烛明亮,已经聚了许多汉地游客。大群的摩梭青年男女,都穿了节日的服装。摩梭女孩儿黑黑的长发辫,扎了花 环,百褶的长裙曳地。男孩礼帽毡帽,锦衣的丝绸五彩,长靴。场院空地中央生着大篝火。场院四周站满了看客,都拿着相机。
      
       摩梭女孩妩媚端庄,举止静雅。男子英俊高大,不见萎顿之气。场子中,他们手搭手排成队列。一支笛子响了。他们唱起来,一齐踢动着靴子,舞蹈激烈。这是摩梭 人的甲搓打跳。夜空中,歌声宏大,蹬踏的节奏整齐,伴着“诺诺”的齐声吼叫。篝火朝天烧得红热,照亮青年男女对视的脸。我们看到千百年部族打跳的画面。粗 厚的男声,衬着欢快的女声。沉重的跺步,伴着轻盈的踏跳。强烈的两性意象轮换对比。笛声清细单调,固执地不断反复,含了种求偶的暗示。
      
       打跳终了,汉地游客们兴奋了。有几位欣欣欲动,走前来献歌。于是他们唱沙家浜唱威虎山。可惜没人有嗓子。有个胖肚子老总模样,上来“穿林海气冲霄汉”。尖的叫喊到高处裂开。一曲完了,我松口气,看摩梭人给人家热情地鼓掌。
      
       在摩梭人的木楞房里,我遇到了那位达巴经师。我以为达巴教是藏族苯教和摩梭本族萨满教的混合。来自原始人自然崇拜的巫教。比现今的宗教古老许多。于是将占术巫仪之事求教于经师。
      
       经师肤色黑红,瞳仁幽黑,眼白闪了光芒。他忽然说,他要为我诵一段经文,说是要为我们祈福。
      
       于是,经师端坐了,垂下眼皮。目中无物,投入到无人之境,开始吟诵。吟诵时身体微颤,音调奇妙。每句吟诵,音节急促,声调高起低落。尾句慵长,一口气不断地念到底,终于化为音节不分的一团。直到缓不过气来,才急吸口气,高咏下句。
      
       我也端坐了,被那吟诵召唤,任目光迷离,恍惚着听。那恍惚隐隐约约,竟像内心潜在的回应,让我惊诧。亦许是微悸的幻觉,我分明得了感受。感受若有似无。是祖先在意识上遥远的残留吗?
      
       那吟诵,会是种开启吧。唤起的想必是初民时代人对巫仪的感受。那感受是神秘的敬畏,是洪荒之时人与苍天的沟通。我以为我听到的应该是那沟通在千年万年后缥缈的余音。它在我的DNA中已虚幻为烟样的丝缕,残缺成不被认知的痕迹。
      
       当最后一句吟诵轻轻地消失,达巴缓缓抬起双眼。脸上浮出一种古怪的笑意。我在石雕佛陀们的脸上看见过这类的笑意,显了瑞祥圆满,显了似笑非笑。
      
       “明天你做什么?”我问他说。达巴搓搓两手,汉语生硬,努力地表达着:“要来这个,录这个声音,日本人,”“日本人?!”“是的啊,”日本人想要录下所有 他能背诵的经文,达巴微笑着解释说:日本人希望的是能搜集到全本的达巴经文。而他,也是有许多片断的遗失。现在全套完整的经文已无人能诵了。我默然无语。 总是遇到这样的故事。是啊,许多东西,我们弃若蔽履,无人理睬,任其生灭。然后有别人做搜集。别人搜集了,然后我们齐声喝骂,爱国,恨他们盗宝。
      
       沿湖边围着烤肉的食摊,坐了游客,空中很香的炭火味。我拉了达巴,坐到一个烤肉的小摊子上。我点了烤肉,要了啤酒。达巴要的是大公鸡的鸡冠子,果然与众不 同。我隔了红红的火,看着达巴拿了签子,将烤好的肥大鸡冠子咬进到嘴里。嘴角开咧,挂着那笑意。跳跃的火苗映在他颇有寓意的脸上。
      
       我们很早起来,天黑黑的。走出院子。小村镇街上没有一个人影。湖面静静的,氤氲着水气。听见水在拍击岸,汩汩的低语声,像情人的呢喃。水面上有小的波浪,向南连到天际。天际无边,有浩瀚的感觉。我们立在湖边,看东方轻轻地亮出来一片乳白。
      
       晨晖飘起来,有了悄悄的光色。Oje,这清晨的泸沽湖!风情万种,充满诱惑。水天同时变幻,不出一点声响。淡淡的青蓝,浅浅的玫瑰,软软的橙红,上下天 光,悠然一色。我们屏住呼吸,不发一语。那种光色,是柔和的,宽厚的,女性的。那是春情的色诱,会勾男人起性,使男人懂得女人的温柔。由她哺育的子民,怎 么可能不产生尊崇母性的氏族社会来呢?
      
       太阳跃出来,景物倏然清晰了。湖面上洒开万点金星,万盏灯般地耀眼。微风掠过来,整个湖面抖动起一块巨大的缎子,满眼的金光闪闪。
      
       我要走了。村外的大路向我指示着外边的世界。我心里解脱不了泸沽湖的谜。
      
       站在大路旁,我望着女神山,看到呆痴。那山在眼前陡然巨大起来。巨大中厚爱无量,看它覆盖和吞没了渺小的摩梭村落。我知道我看懂了她的象徽。这座女性的山 体,含了生殖繁衍的隐喻。昭示着男女欢爱子孙延绵。这是部族繁盛的福象。这福象保佑着摩梭人一方净土,给了摩梭人世世代代爱的欢乐,宁静祥和的生活。美丽 的泸沽湖和神秘的女神山,是上苍赐给摩梭人福祉的自然物证。
      
       这块有福之地,得天独厚,令人称羡。摩梭人那种纯真的男女情爱,无尘无垢,是否我们极其遥远的祖先也曾拥有呢?
      
       这感受不可深究。我终得回到我的熙攘中去。泸沽湖永远是摩梭人的。我知道我们不应该走进她。
      
       回来已经很久了,总挂记着泸沽湖。打开电脑,网上消息说,泸沽湖正受到污染。商业的开发,色情的买卖,游客的垃圾,都进去了。想到世人的毛病,虚假了情义,狡诈和撒谎,对利的追逐算计。想到走婚的真爱被色情的交易毁掉。O!泸沽湖有一天会变得和肮脏的外面一个样子吗?脑子里一个纯洁的少女形象。她天真无邪,手无寸铁,孤立无援。但群狼包围了上来。我关掉电脑,替泸沽湖揪心。
      
       泸沽湖是神仙住的地方,仅存的世外净土。来为她祈祷吧。愿上苍永久地保有她。别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用肮脏的手毁了她。
      
       2003年末游云南笔记
       2008年箧中复得,敷衍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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