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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天鹅堡

发布: 2009-2-06 07:48 | 作者: 杨克



       新天鹅堡是超现实想象的产物。路德维希二世梦想重现中世纪城堡神话般的辉煌,倾其所有建造了这座城堡,这在当时是个荒唐的举动。但今天辨证地看,坏事变成了 好事,他给德国留下了一个梦幻的王国,一颗璀璨的艺术明珠——既是历史遗产,也是一笔巨大的物质财富。从中,折射出人生的荒诞和历史的吊诡。
      
       我们凌晨四点就起床,赶早出发是为了拍到新天鹅堡的日出。可我们头天从德国最高峰楚格峰下来,到达加米施—帕腾基兴镇已经是下午六、七点钟了,旅游局的官 员请我们到当地最有特色的餐馆吃晚餐,车子在盘山公路上走岔了,绕了许久才到。餐馆是半山上农家风味的屋舍,蓝白相间格子的桌布是巴伐利亚州旗的颜色,餐 具很精致,酒菜丰盛,品质不俗。我们一路走过了德国几十个城市,每天途经之地都受到盛情款待,陪同的翻译说,从酒菜的档次,就可以知道各地经济状况的差 异。这个小镇所属的巴伐利亚州是德国最富裕的地区,前些年跟广东结为友好省州。
      
       达加米施—帕腾基兴本来是两个镇,1935年柏林奥运会后,次年2月在这里举办冬运会,为了筹办,两镇合二为一。现在山野上,建有德国第一流的花样滑雪跳 台,所以席间主人很自然地跟我们聊起正在举办中的北京奥运。这里没有污染,山顶上草叶肥美,到了春天,成群的奶牛赶上山,过去有贫穷的放牛人在山上看管, 夏天牛进村,哪家的牛群没有损伤,就在每头牛的额头戴上野花扎的花环,到村子里巡游。这是当地最热闹的民俗。
      
       回到酒店,已是晚上10点。我们这一路是德方事先安排好的,来德国之前就拿到了行程表,一般上午开车到一个城市参观拍摄,下午到另一个城市采风,晚饭后却 还要去第三个城市住宿。一天跑三地十分累人,且第三地天黑才进入,清晨就离去,了解不到任何民风民情。不清楚为何如此安排,也不好问,因为就是过问也改动 不了,也许人家想让我们多走多看。好几次,我们都想推掉德方的宴请,与其用几个小时吃喝,不如自己简单吃些东西早一点上床睡觉。可每天遇到的都是很热情的 新主人,人家又订好了桌,实在不好意思开口。除了吕贝克,沿途住的都是MARITIMHOTEL集团的酒店,这家四星级酒店在德国有30多家连锁店,全程 赞助我们此行。达加米施—帕腾基兴的MARITIMHOTEL是别墅式酒店,彼此住处很分散,这样起床更要提前,也就睡5个小时。
      
       是故凌晨四点起床看日出是不得已而为之。人跟这个世界上其他动物的区别,除了本能驱使,食色性也,一直追求一些不着边际的的事物,看月,听涛,自我沉醉于 对大自然的梦想,如美国诗人罗伯特·勃莱的诗句:“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而旭日初升的新天鹅堡很“雷人”,跟贪睡三小时再去拍摄似乎有本质的区别。 新天鹅堡当之无愧是梦幻、浪漫、神经质的化身,看日出则是一种极其精神化的行为;两者冥冥中有着契合,浑然天成。
      
       这可苦了南方电视台的编导钟兴贤和主持人骆伟瑜,他俩起早贪黑驾车,半月里足足跑了4500公里,每每停下车又立即干活,没有片刻停歇,如同苦行僧。偶尔 玩票过把瘾的佛山电台的诗华、蔡慧两位女士也令人景仰,在黑森林山道上诗华曾卯足劲开到每小时220公里,车身一晃一晃的,坐在车里的摄像罗家强和我强颜 装出满不在乎的神态。以前我出国多是被汉学家邀请参加诗会,节奏比较慢。此行传媒人的敬业精神让我动容!
      
       我迷迷糊糊打瞌睡,朦胧中忆起了第一次在庐山看日出,也是在懒月悬空的后半夜,雾气未散,秋虫唧唧,空气中透着丝丝凉意。几人瑟瑟索索的来到含鄱口的观景 台,天自然还没亮,大家都颇有默契,静不作声,有人踢着脚下的石头,仿佛在等待一个神圣的时刻。山风徐徐,林涛阵阵,心平和得不留痕迹,但其实每个人都在 按捺激动,准备着在第一丝阳光抹过云海之际开始雀跃。也许是过于期待,接下来的场景就显得有些苍白:无非是一轮红日从天边慢慢腾出,冉冉升起,阳光开始普 照大地。我打趣用“山药蛋手法”描述日出:一袋烟工夫,太阳已经升到一竹竿高。没多久清早折腾的后遗症发作,疲惫开始蔓延。其后,在阿里山、梅里雪山等地 我也看过日出,渐渐的感到索然无味——倒不是说日出不美,而是美来得过于容易。
      
       我们抵达的时候雾气未散,在山下首先看到是远处的旧天鹅堡,飘渺于苍林之间,青山透着黄墙,四周环绕湖泊静水,看过去恍如仙境。上得山来,结合了拜占庭式 建筑和哥特式建筑双重特色的新天鹅堡矗立面前,浪漫又不失魅惑。入内看到造像,建造新天鹅堡的路德维希二世身材挺拔俊逸,面色清秀,手指修长。他内心敏感 孤傲,18岁登上巴伐利亚王位,天生就是一副童话王子的模样。他热爱大自然和诗歌,尤其喜爱音乐和戏剧,音乐家瓦格纳在第一次与他相见后写道:“他是这样 的英俊,有教养,充满热情而又真诚,我真担心他的生命会像神圣的梦一样逝去。”而作为瓦格纳狂热的崇拜者,路德维希二世常伴大师促膝交谈,对新天鹅堡内部 进行装饰时主要以瓦格纳的歌剧为主题,其大幅大幅的壁画和挂毯多为歌剧里的人物和场景。我总觉得中国水墨画更适合铺开在案桌上,供三两好友品茗观赏,大块 颜料的油画才配挂在墙上乃至直接画在墙壁上,形成强烈视觉冲击。
      
       一个闻讯前来采访的德国记者,领我到窗户外的回廊,指给我看,他说山下的旧天鹅堡风水很好,城堡建在龙头上,逶迤的山形水势远远看去像一条龙若隐若现。中 国建筑注重营造意境,诺大一片园林,讲究人造的假山和湖泊,亭子和居室仿佛只是点缀。“宅”不是静态的房子,“宅,择也,言择吉处而营之也”。堪舆就是一 门选择阳宅阴宅居住环境的学问。西方文化迷恋身体,关心建筑主体本身。当“龙脉”一说出自德国人之口时不免让人恍惚。
      
       去德国之前,我曾专门请来从广州执信中学考进北大法学院的一男生,向他打听德国建筑。这天才小子放着法官不做,掌握了7门外语,致力于研究塔西陀写《编年 史》的古拉丁语。他去过德国两次,他说德国建筑首推新天鹅堡,路德维希二世一直暗恋着表姑茜茜公主,之所以将城堡叫做“新天鹅堡”,是因为茜茜公主曾经送 了一只瓷制的天鹅给他。他跟茜茜的妹妹订婚多年最后无疾而终,也是因为心里放不下漂亮表姑。百度百科介绍新天鹅堡时也煞有介事写此掌故。当我在城堡里向讲 解员求证时,他断然否认。他说中世纪德国最著名的瓦特城堡,有很多骑士、诗人、音乐家出没其间,路德维希二世想重现这个神话般的梦境。德国人的严谨和刻板 总是在一些细节上暴露无遗,换在我们天朝上国,哪个景点不穿凿附会编造神话传说,巴不得有此让人想入非非的爱情传闻,无非为参观增添些许趣味。
      
       新天鹅堡里台子上瓷天鹅栩栩如生,洗手盘上有鎏金天鹅,门把手是铜质的天鹅形状,天鹅无处不在。我想起达芬奇的名画和叶芝的名诗《丽达与天鹅》,天神宙斯 化成天鹅与湖中裸泳的美女丽达性交,是勇猛男性的象征。我咨询解说员路德维希二世是否也是取此立意,再次被他否认,他说国王欣赏天鹅优雅高贵的姿态,自喻 天鹅,自恋情结较重。新天鹅堡见证了路德维希二世的艺术气息和俗世的格格不入,当时大权旁落议会,贵为国王的他无力实现治国抱负,通过修建城堡让自己沉溺 在梦和美的幻想中。招致大臣们群起反对的导火索是建造新天鹅堡的庞大开支,不仅耗尽了路德维希二世的私产,而且导致国家财政不堪重负。在一次精神测试后, 国王被诊断为患有精神病,不适合再管理国家,身陷囹圄。半年后的某晚,路德维希二世和他的医生到湖边散步不再回来,在他们落水淹死的地方有脚印。官方认定 是自杀,但湖水却只深到腰间,至今费解。看来新天鹅堡“龙脉”比旧天鹅堡差了许多,国王之死和此多少也有点关联。
      
       如果能够穿越900年的时空,巴伐利亚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和南唐后主李煜应该惺惺相惜。两人都为一国之君,掌管着治下百姓的生杀予夺,但二人却极沉醉于自身 的梦幻天地。李煜“喜浮图,为高谈,不恤政事”。东西方两个“王”在对方身上都能觅到自己影子,彼此在世人的龃龉和近臣亲友的不解中互相取暖。而痛苦的根 源在于,上天对他们过于厚爱,不仅将俗世中的皇冠宝座赐予他们,还给了他们高超的艺术造诣和禀异的天赋。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俗世和精神的冲突总会图穷匕 见,鲜血淋淋。
      
       而换个角度看,似乎一切天才都有点癫狂。割耳的梵高如此,卧轨山海关的海子也是如此。丰富的洞察力赋予了天才们对精神之美的敏锐感受,他们在对艺术孜孜以 求的过程中自虐互虐。悬在路德维希二世顶上的皇冠无疑将这种怪诞放大,芸芸众生只能为他们非我族类的癫狂行径感慨唏嘘。反过来说,非凡的人生经历和坎坷的 命运成就了大艺术家。徐志摩、食指、顾城超越其他中国现代诗人的,同样是在其艺术印象总和中介入了个人生活的巨大影响。
      
       新天鹅堡内有条“红色回廊”。回廊位于二楼,呈拱状,地上铺着红色地毯,墙上画着彩色花纹,直挺挺的伸向城堡内部。本来几十米长的走廊就显幽暗,每走几步 就垂下的长长的吊灯更让置身其中之人感到逼仄。据说,神经质的国王在长廊行走时要求每一个仆人都要回避,他不愿见到任何人影。在路德维希二世被剥夺国家管 理权而被迫离开他心爱的城堡前,他忧郁的对仆人说:“好好为我照顾这些房间,不要让它们被好奇的参观者污秽了,我在这里花费了一生中最严峻的时光——我不 会再回到这里了!”没想到一语成谶。然而他死后只几星期,新天鹅堡就向公众开放了,如此说来,我们今天的冒昧拜访也是有违君意。
      
       新天鹅堡是超现实想象的产物。路德维希二世梦想重现中世纪城堡神话般的辉煌,倾其所有建造了这座城堡,这在当时是个荒唐的举动。但今天辨证地看,坏事变成 了好事,他给德国留下了一个梦幻的王国,一颗璀璨的艺术明珠——既是历史遗产,也是一笔巨大的物质财富。从中,折射出人生的荒诞和历史的吊诡。
      
       国王怎么可能想得到,当年给他带来杀身之祸的新天鹅堡,成了当今包括睡美人城堡在内的许多现代童话城堡的灵感来源;梵高生前卖掉的唯一一幅画,还是他弟 弟提奥掏钱,托朋友买下来的。假如梵高今天还活着,看到他的画拍卖到数千上亿美元一幅,他一定再疯一次。当年路德维希二世所建的万民诅咒的宫殿城堡如今是 旅游业的重要收入来源,他听见巴伐利亚人称颂他“我们亲爱的国王”,同样会发疯。因为路德维希二世永远也不会明白,也许他本质上,始终只是那个在湖边和白 天鹅嬉戏玩耍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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