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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人生

发布: 2009-1-30 08:38 | 作者: 夏笑



       很偶然的,从箱底翻出了两张黑白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一圈一圈的斑勃印迹,似乎水面的波纹,在它中间荡漾开来,也荡起了我的回忆。

       其中一张是我跟姐姐一起照的,我戴着一顶崭新的军帽,脖子上围着一条围巾,姐姐是扎着马尾辫,带着那个年代很流行的发卡。我们俩很神气的注视前方,两个人的嘴都是紧紧地抿着,似笑非笑的样子。另外一张是我们一家四口在城里拍的,我至今仍然记忆犹新,当时拍照的时候,摄影师让我们喊茄子,结果我调皮地喊花生,因此我的嘴巴是大大地张开,呈O字形的。

       这是我们全家搬到市里照的第一张照片,而且在我的印象里,我们全家好像照的相片也不多,在经历了岁月的变迁之后,这两张居然劫后余生,让我再次重拾往事。

       搬到市里应该是80年代末尾,我十岁左右的样子。那也是我懂事以后第一次进城,仿佛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一切我都感到好奇。那时的车站,我还有些模糊的印象,很旧,灰蒙蒙的,就像黑白照片一样,始终无法像现在的高楼大厦一样,给人一种明亮的感觉,但那时对于我,已经是非常快乐的事了。

       至于为什么要搬到城里去,当年我根本不想去问,只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觉得可能是父母跟我一样,充满着理想,而且那时的我,认为一切事只要想做,都可以实现的。现在想想,当时搬到城里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当年那个去我们村,被村里人像看西洋镜似的那个穿着衣服,打着领带的老头儿,居然是父亲的亲生父亲,我的亲爷爷,从小疼我的爷爷只不过是父亲的继父。爷爷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被抓了壮丁,后来到台湾,又重新结了婚,重新有了自己的孩子,等到可以探望大陆亲属的时候,爷爷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他对父亲充满了愧疚,给了父亲一笔钱,父亲为了有更多的发展机会,因此才搬到城里。

       年轻的父母在村民羡慕的眼神中,来到了我们的那个小县城里,开始寻找属于他们的机会。母亲经过好多天的努力寻找,然后花费打点了一些钱,在别人的介绍下,进了一家纺织厂,那个时候的国营厂很少,能够进去是一种荣幸,代表着从此成为了公家人,从此捧上了铁饭碗。用母亲自己的话说,叫再也不用脱脚下田让蚂蟥咬了,纺织厂里大多都是和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工,每天戴着一顶白帽子,在热气腾腾、轰隆作响的车间里像只蚂蚁似地来回奔波,可母亲却干得异常高兴。

       父亲可没有母亲那么幸运,男人不好找工作,况且他除了出点苦力,根本就没有一技之长,于是,父亲在别人的建议下,用钱开了一间小杂货店。父亲曾经想在城里买一幢房子,母亲说,你别刚离了雀窝就以为自己是凤凰,这钱可得精打细算着用,孩子马上都大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于是,我们全家在外面租了两间房子。多年以后,母亲提起当年,对比现在,仍然不无感慨地说,现在房子怎么这么贵,想当年我们十块钱一月的房租,房东还帮我们洗衣服。但也就因为我们租住在外面,在我幼小的心中,始终觉得比城里的孩子低了一头,原本天真无虑的我,或许就是从那时起,养成了自卑敏感、多愁善感的性格。一直到现在,我从来都没有跟父母说起过。或许,我应该是满足的,因为我的父母,他们用自己的汗水,至少让我过上了比原来要好的一种生活。人很多时候,往往不知道感恩,只知道索取,我想我也是。

       母亲进城后,虽然在纺织厂上班,但农民的影子在她身上根深蒂固,好在母亲坚强,善良,有种劳动女性那种坚忍不拔的性格,我想母亲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比如她的坚忍不拔,就很明显地体现在我身上,我从小做事就有一种习惯,不做好决不罢休。但生活往往不像人所想像的那样,母亲虽然很努力,但却因为一件小事,她丢了工作。

       那是一个夏天,太阳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一直到现在,我还对小时候的气候记忆非常深刻,那时的空气里似乎总是弥漫着一股烤热的铁锈味。我去母亲厂里玩,其它也有好几个女织工的孩子在那里玩,我们玩的游戏是打纸板。我赢了好多,结果当我再一次赢一个孩子纸板的时候,他却不给我,我纠缠住他不放,这个时候,母亲到了,母亲过来一把拉过我说,算了,不就一个纸板吗,然后母亲又对那个孩子说,你们都是小朋友,团结友爱一点好吗?这是母亲在我的思想品德里学的一句话。可那孩子却不知怎么回事,或许他从小被家里宠坏了,觉得有些没面子,他居然朝母亲走过来,猛的朝母亲衬衫上狠狠啐了一口,然后骂了一句:乡巴佬。

       我敏感的心被激怒了,我热血上涌,一下子挣脱母亲的手,冲上前去,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掴了他一巴掌,我说,叫你骂。那个小孩子被打蒙了,但他马上反应过来了,走上来和我撕打起来,瘦小的我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三下两下被他压在了身下,母亲最开始手足无措,因为农村妇女的朴实,小孩子打架在农村是常事,往往父母总是不管对错,先找自家孩子的不是,可母亲这回可能也很生气,她就一把从我身上拎起了那个小男孩,却正好被刚走出来的孩子母亲看到了,那个孩子母亲说,你们乡巴佬真是不要脸,居然敢大人打小孩子,她一边拉住母亲一边叫嚷着,走,我们一起去找厂长评理去。善良的母亲再也忍不住了,她说,我没有,可那小孩子很狡猾,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朝他母亲说,她打了我,母亲纵然有千张嘴也说不清楚。后来母亲才知道,那个女人是车间主任的老婆,因此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说句真话。

       母亲离开了工厂,离开了自己喜欢的工作,那天的情景直到今天,仍然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中,那天家里没有往日的欢笑,家里冰锅冷灶,父亲想对母亲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母亲斜倚在旧沙发上,安静地看着窗外,几只归巢的鸟扑愣愣地飞着,我第一次听到窗外风吹树叶沙沙的响声。可让我们感到吃惊的是,母亲很快从旧沙发里站了起来,她笑着对我们说,饿坏了吧,我去做饭,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饭菜摆上了桌子,家里恢复了往日的温馨。而我心里仍然不安,我怕母亲会怪罪于我,可母亲却自我解嘲地说,也许我生来就是一个农民的命吧,没什么,妈没事,你今天做得对,人要活得有志气,要有点血气。

       母亲的话,直到今天仍使我受用,真的,人从斑勃的回忆中走来,其间包含着多少生活的意味啊,而我们,真应该保持本性,保持人的率性,就如黑白照片,那是一笔财富,是一个美丽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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