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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的棉花

发布: 2011-7-07 20:52 | 作者: 帕蒂古丽



        弟弟从家乡寄来的新棉花放在屋子里,虽然用白色的棉织布包裹着,用白棉线缝了口,仍散发出一股人体的味道。棉花从种到收半年多时间都跟人在一起,人用手采摘回来,去了籽弹好做成棉絮,用细棉纱网起来,再用棉绳捆了,装进袋子里。棉花在跟人打交道的漫长过程中,自然也沾染了浓浓的人的体味。

        还不到冬天,我就开始往家里囤棉花,仿佛这个世界的所有温暖,都系在这家乡的棉花上。我们一家人在南方整整一个冬天的温暖,全由这一大袋一大袋的棉花来供应。它包裹着我和我的丈夫和儿女。有了这些棉花装的棉被和棉褥子,夜里连空调都不用开。

        去年,弟弟也寄来过大大的四床棉絮,和今年寄的一样,装在四个白洋布的袋子里,上面很醒目地写着寄件人的地址和姓名:新疆沙湾县,斯拉鹏.伊布拉欣。把它们从邮所里装上三轮车拉回家的时候,我坐在三大袋棉花中间,怀里还抱着一袋棉花。路上的行人都回头看看我,目光里有着一丝不解。

        在远离新疆的南方,我被这些棉花在包裹在家乡的温暖中,就像夜夜躺进大梁坡的怀抱,跟故乡相拥入睡,我可以在它的围抱中,大胆地去梦北方温暖的雪花。

        我给新疆的棉花套上了江南的碎花布被套,然后用棉线细细地将被套的开口缝合在一起,就像缝合内心深处被岁月撕开的一道伤口。这时候我感觉把自己断裂的梦和分隔成南北两半的生活,也密密地用内心生长出来的那根柔软的线缝合在一起。这个被子缝合以后就像我了,南方的表皮里,包裹着北方的芯子。

        或许这用来做被套的南方产的印花布,本身也是由产自北方的棉花织成的,它们有缘在我的手里完成了一种团聚,这么想着,缝被子的针脚,也跟我的心思变得更绵密了。

        缝被子的时候,我发现弟弟从老家寄来的棉絮里,夹杂了几片带着籽的棉花,我拣出来,放在床头柜上,每天躺下之后和起来之前,都用手去捏捏那棉花里的籽,只不多的几颗,却勾起很多有关棉花的记忆。

        在北方,棉花和每个人的温暖紧紧关联着,大雪纷飞的冬天,出门在外的人们身体的温暖都由它提供。在老家,棉花还做着跟身体和生命密切关联的更多隐秘的事情。

        就是这样一大袋带着棉籽的棉花,曾经放在老家外屋的门背后。那年冬天我就是用它来抵挡少女的初潮。

        那一年大梁坡的初雪,就下在秋的尾巴跟上。门前的棉花地里,没摘干净的棉桃给日头一照,还零零星星地在吐絮炸蕾,软软的棉花絮挂在冻得发紫的棉花杆上,冷风一吹,白絮拉得长长的,东挂一条西搭一条,像是在棉花杆上结白色的蜘蛛蛛网。

        我和弟弟最后一次从地里摘来的棉花,用大麻袋装着堆放在外间屋的门背后,妈妈每天都用头巾兜一些来,坐在炕上摘里面的棉籽,然后把棉花一片一片撕得像云一样薄薄软软的,堆在火墙边驱潮气。

        爹爹举着老剪刀,把一叠棉布裁得东一片西一片,然后踩着旧缝纫机唱着他爹爹的爹爹唱的老歌,开始给孩子们缝过冬的棉裤棉衣。每天早上起来,都有一两件胖得像充了气一样的棉裤棉衣,放在我和弟弟、妹妹的枕头边上。

        那天我一早醒来,穿好新棉衣棉裤冲到门口的棉花地里,蹲下去就觉得有热乎乎的东西从身体里冒出来,轻轻柔柔、粘粘稠稠的,滴在新落的雪上,没有一丝声音。顺手从棉花杆上撕了几绺棉花条一擦,竟是冒着热气的血,我抬脚再看雪地上,斑斑点点,像是洒了石榴红的花瓣。

        我采完了伸手可以采到的棉花絮,却堵不出流淌着红色的泉眼,我想到了门背后的那一麻袋棉花,跑进去抓了一大把垫好,系上了棉裤,站在雪地上。新棉衣棉裤真热呀,我在白茫茫的初雪中,裹在一堆软软的棉花里的身子,被焐得火烧火燎的。

        我用棉花送走了那一年的雪和整个冬天。春天来的时候,爹爹想起了要用麻袋里的棉籽,他一只手提起麻袋说:“咦,轻了这么多?”

        我和弟弟妹妹们坐在大炕上剥棉籽,妈妈用撕下来的棉花做了一条新褥子给我。

        弟弟说:“妈妈偏心,只给姐姐做新褥子!”

        妈妈看看爹爹,爹爹看看我,说:“姐姐是女娃子,那你是女娃子吗?”

        弟弟抽抽鼻子:“那咋不给妹妹也做一条?”

        妈妈笑笑:“过几年给妹妹也做一条。”

        雪化了,我就去棉花地里看冬天扔的那些血棉花,结果一片也没有找到。等地都干了,我到棉花地里拔棉花秆,在洒过石榴红的地方,连杆带土拔出了一堆棉花团子,上面沾满了泥,那些热乎乎的血好像已经随雪水化到泥土里去了。

        我用手刨出了那一小堆棉花团子,用一个小布袋子收起来,等爹爹松好了地,下好了棉花种,就在靠近田埂的地方,一个挨一个地把那些棉花团埋进地里,然后,从春天到秋天,一天天看着她种的棉花出苗、开花、结蕾、吐絮……关于棉花的这种亲密记忆,恐怕是没有其他东西可以替代了。

        我最后一次回老屋子,迎接我的也是一屋子装满棉花的麻袋。我问母亲,爹爹呢?神志不清的母亲说,你爹去种棉花了。这大概是父亲临走前没有完成的一件事,跟母亲说过,所以可怜的母亲脑子里只记下了这一句。那时我和她都还不知道,那个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已经在医院悄悄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天国种他的棉花了。

        那个初春,门口的土地刚耕好,棉花来不及下种,父亲就进了医院。棉花恐怕是父亲跟大梁坡这块土地,最后难以割舍的一层联系了。还没卖来得及卖掉的那几麻袋棉花,成了父亲留给我们的一堆与生命纠结的念想。

        那年五月里,我带着母亲和弟弟妹妹搬家。我们变卖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唯独留下了那几麻袋棉花。因为冬天刚刚过去,已经来到暖和的春天的人们,不再需要这么多的棉花。我把棉花袋装在拉石头的拖斗车上,然后跟母亲、弟弟和妹妹坐在棉花袋旁,任拖斗车把我们一家像搬运石头一样搬向一个陌生的城市。

        一路上,车身止不住地颠簸着。我们死死地拽住那几麻袋棉花,跟满车的石头一样默默地坐着,心里揣着石头一样的心事。家里所有的人都在,唯有父亲却再也不能跟我们同坐在一辆车上了。颠簸中我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父亲赶着马车上拉棉花种子下地,我跟弟弟妹妹一起,坐在堆着装满棉种的大麻袋上的情景……

        我擦了眼泪去看天上大朵大朵的白云,大梁坡的云,也默默地跟着搬弄着我们一家人命运的拖斗车在迁徙,我想,那天上的白云,或许是爹爹种在天国里的棉花吧……

        村庄远远地被甩在了后面,村头的最后一棵树,像一个追着父母的背影奔跑的孩子,我分明听到了那一棵树的呼喊……那棵树孤独的影子,在我们的视线里慢慢变得模糊,最终消失在拖斗车扬起的搪土和旷野的旋风中。

        那几麻袋父亲种的棉花,是我们从大梁坡带走的最后的东西,在一座陌生的城市,它成了我们一家在这个世上仅有的一点温暖和依靠。在那座西伯利亚寒流频繁侵袭的中国最西北角的边陲城市,我们用大梁坡的棉花抵挡了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冬季。

        那些棉花,在陪我度过了母亲从我生活中走失的那个寒风彻骨的冬天后,在每个弟弟妹妹远走他乡之前,我都会用老家带来的棉花,为他们做一床厚厚的被子,让他们带着,让失去亲人、远离了家乡的孩子,用来自故土的温暖,来抵御异地他乡的寒冷。

        我想被子是家庭里很具母性的物什,也是和人接触最亲密,厮守时间最长的物什。我觉得送给弟弟妹妹家乡的棉花被,就是送给缺少母爱的他们母亲一样温暖的呵护。

        回想小时候,家里的被子是好几个孩子盖一个,一般盖了一个冬天后,到了春天才拆洗,那些被子白洋布的里子上都是油气和汗味。

        那些被面子倒是很好看的,是妈妈老家黄土高原风味的图案,大红或紫红色的底子上,配着粉红的牡丹和大朵大朵金黄的菊花,花朵像弟弟的脑袋那么圆那么大,那些翠绿的花叶子连叶脉都看得清,活的一样。我想那些被子应该是母亲结婚时的陪嫁,维吾尔人家多半用十字绣花和贴花的图案,传统的大花布图案的被子面,是回族人家最喜欢的。

        小时候家里的被子一直就是那么几床,我们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增加过。但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觉得缺被子。几个孩子挤在一个大大的被子里,你搂我我抱你,在奇寒的冬天可以像一窝小猫一样相互取暖。

        到了稍大一点,男女自然分开,弟弟们盖一个被子,我跟妹妹喜欢去和母亲挤一个被子。小点的弟弟只好把母亲的怀抱让出来给我们,这样母亲也就自然而然地给小弟弟断了奶。那时母亲的肚子里恐怕已经孕育着更小的弟弟。

        虽然那个时候有的是棉花,用来给我们做衣服的花布和白洋布也不是没有,况且父亲是裁缝,即使那些布幅不够宽大,也是可以用他的老缝纫机来解决的,然而家里就是没有添过新被子。父亲说挤着暖和,还说,冷了就把炕烧得热一些,柴禾总是不要钱的,烧完了,还可以去野地里砍。

        倒是我家的大黑驴,每年到了冬天,父亲晚上睡觉前,都会给它的背上盖上一条旧褥子。褥子底下任何时候摸上一把都是热腾腾,潮乎乎的。我们晚上捉迷藏手冻得冰冷时,就会伸进驴背上取暖,就跟我们把手伸进父亲的嘎吱窝里一样,热乎乎的。

        谁要是睡着冷,父亲的绵羊皮大衣就会加在谁的被子上。他总是说,人跟马啊驴啊都是一样的,身上压点东西自然就会热得出汗。我们都觉得皮大衣压着太重,不愿意一晚上都背着它睡觉,等被子暖热了,就把大衣掀掉让爹爹盖。爹爹说,他不怕冷,跟我们挤着睡身体火烫火烫的,小孩子火气好,他说我们一大炕孩子,都是他的贴身小棉袄和小火炉。

        那时候家里的被子,到了开春都是我一个人拆洗。被里子尤其难洗,要用家里的大铁皮盆子,担了河坝的水烧热了泡着,用自制的土肥皂一寸一寸抹个遍,哪一块漏下了,那块布照着太阳就不透的光,晒干了准会留下一块黄迹。留下的斑痕,要等到秋天等秋收空闲下来再拆洗,我每天铺被子叠被子时看到都要心烦一阵子。

        拆洗家里的四五床被子是件大事情,一般从拆洗到缝好,要花上两三天时间。被子洗好没干或者没缝好的那几天里,大家只好男的挤一堆、女的挤一堆将就将就。不愿意挤堆的,干脆就盖着棉絮睡觉,那些棉絮经过多少年与人体厮摩,已经发黄变旧变硬完全失去了弹性,盖上几个晚上,身上也不会粘上一丝棉花。

        褥子是交给弟弟、妹妹到河坝里去冲洗的。拿几块长的木板垫在河底,把褥子和淤泥隔开,再把褥子摊开在木板上,站上去用脚踩,把里面积攒了一个冬天,用火炕烘干了无数遍的大人的汗、小孩的尿,全部挤压出来,让水冲走。每次开春清洗被褥,弟弟妹妹在裹脚布里扪了一个冬天的黑黑的脏脚丫,在水里浸泡了大半天后,像去了皮的土豆,一下子变得雪白雪白的。

        褥子是一定要放进河坝里边洗边冲的,要想洗干净太费水,况且也用不着土肥皂去搓,最多把母亲生孩子和行经的血痕,拿土肥皂疙瘩多揉搓揉搓,即使留下了一些污迹,也无大碍,毕竟褥子是垫在身子底下的,这些隐秘的斑点懂事的大人和不懂事的孩子都不会去细究。

        况且即使把褥子上的斑斑点点清洗干净了,也难保下一个孩子出生时不沾染上血迹尿迹。我家的七个孩子(姐姐出生不久就夭折了),都是在同一个被子里、同一条褥子上出生的。

        妈妈生孩子的那条褥子我们都认得,它每次都垫在她的身子底下,混合着洗不尽血迹和尿迹,那些血迹和尿迹,其实就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生命的痕迹。

        虽然妈妈每次生孩子时,褥子上总垫着厚厚的一层棉花,还是免不了血迹透过松软的棉花,浸到下面的褥子上。那些带着母血的棉花,最后跟孩子的胎衣一起,被父亲埋在后院干净的沙土里。

        也许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己的父母。我很难想象意识模糊、神志不清的母亲,是怎么接二连三地把我们带到这个世界上的,她的意识弱得连她自己都需要别人来保护,很多时候,她处于连生活自理能力都基本丧失的状态,我们六个孩子却健康地来到这个世界,而且在她的哺育中渐渐成人……

        我更加不了解的是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父亲,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整整四十年生活对我来说,都只是一些传说、揣度和无法探究的秘密。我恐怕只能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他的一生了。我曾经写过一首《天堂的棉花》给在天国的父亲:
                     
        我出嫁的那一年
        父亲用嫁我的彩礼钱
        在家门前开了一块荒地
        他为了种上一大片棉花
        用完了所有的力气
        和荒草一起倒下
        我跌跌撞撞赶回家
        老远就见那片父亲翻好的地
        荒在太阳下面
        已错过了下种的时机
        院子里静悄悄的
        风不再像往日那般喧哗
        母亲以手掩面
        说父亲去了天堂种棉花
        我抹一把眼泪抬头看天
        天上开着白色的花
        那是父亲的棉花
        还是村庄的白发
        棉花织成的纱
        裹住了父亲的身体
        蒙上了父亲的脸
        父亲躺进了村后那块荒地
        去看守他天上的棉花
        我领着弟弟站在父亲的坟地
        弟弟抱着高高的土堆哭了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上泼下来
        把我和弟弟的影子压得很矮
        像贴在父亲身体上
        两瓣棉花叶子
        阳光像父亲伸出的手
        抚摸着我和弟弟的脸
          
        暖得透心彻肺
        我终于明白
        我们这群孩子
        才是父亲一生
        御寒的棉花
          
        去年秋天,我的儿子和女儿都开始住读,入学前带的都是很薄的蝉丝被。弟弟寄来的棉花,我做成了两床厚厚的棉被和两条加厚的褥子,分别寄给了在南方的两个城市就学的儿女。儿子说,他同学从没见过这么厚的被子。在新疆生活过的女儿很理解我的用心,收到被褥后,发信息给我:老家的棉花很温暖,浓浓的妈妈味道!
        
        睡进家乡的棉花里,就是睡进那些有关棉花的记忆里。那些用家乡的棉花做成的被褥,混合着北方秋天庄稼地里的气息和南方冬天的太阳味,再和以家人的肌香,我每天上床睡觉,都像是少女时躺进自家的棉花地里,棉花紫红的花秆间摇曳着斑驳的阳光,炸蕾吐絮的棉桃散发出女人身体最美妙、最隐秘的香气,那是北方大地上最纯净、最母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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