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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母

发布: 2011-3-24 18:25 | 作者: 陈阿锄



        我的祖母是一个既称不上好也称不上坏的人。别人没有为她做过什么事情。她也没有为别人做过什么事情。她有两个丈夫,第一个丈夫也就是我的爷爷,在她二十八时就死了。那是一九四0年,伤寒病还无法医治。三年后她与第二个丈夫结婚,使我有了一个不是我父亲生父的爷爷。祖母十六岁结婚,与我的亲爷爷生了五个孩子。头一个女孩叫品元,三岁时夭折。她与第二个丈夫也生了五个孩子,死了三个,只有我的八叔和十叔健康成长。他们现在也差不多是老人了,在村子里算是能人,挣得到一些钱,日子比别人过得滋润。祖母活了九十三岁,死的时候四个儿子两个女儿围在她的床前。直到临终的最后一刻她还是清醒的。她说我有四个儿子,却只有五个孙子。在她的心目中,女儿和孙女儿被放在例外。我四十多岁,在她死的时候还没有结婚,是她最大的遗憾。她每次看到我从外地回家,都很失望。因为我的身边从来没有带来一个姑娘。她无数次地问我到底在写些什么,想干什么,我告诉她:奶奶,我的你事情不懂。她说我是不懂,可我知道你是我大儿子的儿子,四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棍,没面子。
       
        我们这个村子叫王家埭。奶奶出生的村子叫赵港东。奶奶姓赵,名字叫阿琴。赵港东就在王家埭的前面。直线距离不足一里。不过有一条河。我们这里的河非常多,是江南所谓著名的水乡。因为这条河,我们去舅公家要走上大半个钟头。如今我已多年没有去奶奶的出生地了,虽然我站在我的门口朝南望去,那里屋顶上一排排的瓦都能看清楚。祖母的娘家原本还算富有。我有两个舅公。两个舅公分家之后。财产也成了两半。大舅公的儿子天生生理有缺陷。结婚后老婆与他离了婚;他经常喝酒,以酒浇愁,没酒钱了就卖东西,他把祖上传给他的所有东西都换了劣质烧酒喝掉,最后死在村里的抽水机房。二舅公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长大后将财产一分为三,就差不多成了穷人。我到那里去的时候,大舅公已经死了,二舅公在他三个儿子家轮流吃饭。他们家门前有一条地沟,黄梅天的时候就成了一条小河。奶奶说她在这条小河里洗过脚,女孩子到大河的水桥上去洗脚是不允许的。奶奶的脚很小,脚后跟却很大,她说她母亲早先给她绕过小脚,后来放开了,说是中国没有皇帝了,没有皇帝的中国女人要留大脚,因为不喜欢大脚的是皇帝。既然没有皇帝了,女人也应该有大脚了。可是奶奶的脚变得不伦不类。所谓三寸金莲。奶奶的脚大概有四寸。四寸的脚也是无法下田插秧的,于是奶奶就学做丝。祖母在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很会做丝;她做衣服也很内行。现在我们都买衣服穿,早些年我们去布店址布然后让缝纫店挣些工钱,而再早的时候,衣服都是女人们的手工做的。舅公家的东面是一大片水稻田,北面是一大块桑地。祖母出生时的第一次洗澡水就倒在她家的后门口。那一大块桑地里,除了桑树,就是几只棺材和几座骨墩。这些死者没有一位是辉煌的,随着地球的旋转,老坟的上面又垒上了新坟。
       
        祖母算不上是一个沉默的人,也算不上是一个说话很多的人。她有时候会说出几句我和我的堂兄弟们都但愿她不要对别人说的话。不过她既然已经说了,我们最多告诉她以后别说,她告诉我们,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我们人人都好,我知道,祖母的心中别人好不好是没有位置的。各人自扫门前雪,谁管别人瓦上霜。几乎所有的祖母都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地方,也许这已经足够伟大了,特定的环境产生特定的文化,特定的文化培育特定的人。这是大自然的赋予。但作为人,必须与纯自然主义商榷。因为有些地方的人已经走在了前面。
       
        老人是位基督徒,。有一段时间,我父亲的继父得了麻风病,她害怕第二次死去丈夫,就归了耶稣。后来不允许有信仰自由,她就不去教堂了。再后来信教的人们又开始聚会。每个礼拜她都会跑四五里路去聚会的地方。我继祖父没有死,她说都是耶稣降的福。所以奶奶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耶稣最好,耶稣最好。有好多次,祖母动员我母亲归耶稣,被我母亲数落好多次。我母亲告诉她,耶稣是外国人的菩萨,外国人的菩萨不是中国人的菩萨,不是中国人的菩萨能保佑中国人吗?老头子的麻风病是麻风病院治好的。祖母就坐在凳子上,无力的样子,嘴里却说我死后会上天堂。
       
        我母亲经常提起我曾祖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祖母从来不提她的婆婆。我曾祖母活着时跟我父亲的叔叔也就是我的堂爷爷过,但她经常到我家来。我大姐、我哥哥、我。差不多都是她带大的。但我真的不知道,我祖母为什么从来不提她原配丈夫的母亲。我祖母有时会提起我的曾祖父,那也是我继爷爷疯狂,,赌博的时候。她抱怨我曾祖父为她招了这么个败家精的二丈夫。而我继爷爷则不请允许我祖母说我曾祖父。他强调说他赌博不是我曾祖父的过错,是因为太没有钱了,想赢几个改善生活。穷是事实,但赌博,有些富人也经常参与,谁知道怎么回事呢?总而言之,祖母是不提她的公爹公婆的。
       
        不过祖母经常提她自己的父亲。祖母的父亲也就是我的曾外公。祖母先是赞美他一番,接着就埋怨他了。埋怨他为自己找了个短命的丈夫。我祖父死的时候才二十九岁。第三天早晨小辈们去上坟也就是“望朝”,祖母趁大家不在,跑到后面的猪羊屋,用一根绳子吊在了羊栏上。合该她命还不绝。我大姑母突然肚子疼,从“望朝”的路上返回家上茅厕。茅厕就在猪羊屋。大姑母那年才九岁,已经有些气力,救下了祖母。后来,也就是二00五年祖母过世时,父亲告诉了我这个段子。父亲说你奶奶这一辈子,差不多经历了三个朝代,苦啊,苦头吃到淹没脖子。我坐在祖母的遗体前,象个植物人。
       
        我父亲和叔叔们长大成婚之后,各自分家过了。祖母跟八叔过,十叔后来去邻村做了上门女婿。那会儿正是大集体,养几只鸡鸭,种几棵青菜都是有严格规定的。祖母在后面的天井里多养了三只鸭,结果被人发现。那三只鸭被小队的治保员捉走,夜里开了批判会。说我祖母违反规定,大搞资本主义,别的社员也都纷纷谴责我祖母不好,要好好改造。祖母哭着对大家说,我糊涂,想多吃几个鸭蛋,以后再不想了。
       
        有一天,陈东根家的羊死掉了,祖母跑去对他说:东根,你这羊别埋掉,送给我吃了吧。陈东根没有同意。他说如果你吃出个毛病来,你的儿子们会怪我的。陈东根将死羊埋了,我奶奶用一把铁钯将它翻了出来,割下腿肉,烧夜粥的时候放在灶膛里煨。我八婶回家闻到了焦糊的羊膻味,很是不满,让她把死羊肉扔掉。祖母说这羊肉好好的;就是不好,在火里一烧,吃了也不会生病。从此,八婶开始嫌我祖母脏。祖母倒是毫不在乎。她说人的肚子里总该有点油水,一点油水都没有就没有气力,没有气力连路都走不动。一个活人,决不能走不动路。
       
        祖母吃东西历来不太讲究卫生,但她的身体一直很健康。八十多岁的时候,她还经常走来走去。除了礼拜天去教堂,别的日子,她今天去大姑母家,明天去十叔家。她到了儿女们的家中,也不吃饭,坐上半个小时就回家,她说我来看看你们,省得你们来看我。你们年轻,你们有事。我老了,反正也不劳动。
       
        老太婆是个自相矛盾的人。“人生在世,正如草上花。双手一捏,双目就紧闭,什么都不拿。”这是教堂里教化人心的话,一个字不识的她能够背出来。但当她看到别的人家超过了自己儿女们的家,她就会忧心忡忡,她说我们:你们要加油呀,房子要造得超过别人。有时在路上看到一分钱,她赶紧捡起来放进口袋。人的自私其实是天性,就象人在某些方面表现得极不自私。但她却坚决不承认,说自己从不自私。
       
        作为一个孙子,想全面如实地记录自己祖母的一生,是不可能的。奶奶的经历,长了就连她自己也记不清。至于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其复杂程度就象一团乱麻。只有佛宣告自己解决了宇宙的所有问题。然而自从佛获得正果以来,那么多信徒,谁成为了第二个佛?佛说芸芸众生,都是为利而来。这是粗线条的、笼统的说法。如今是科学的时代,我们为找到细腻而头痛。
       
        我们这个地方,是个很富有的地方。但我们这个地方,却又是个非常贫穷的地方,有一阵子,我和我八叔的儿子整天下陆战棋。我祖母看着她的两个孙子,对我们说:你们走棋,还不如去赌钱。赌钱总归有赢的时候,走棋毫无意思。我说奶奶,你不是最讨厌赌钱吗?奶奶说:我是讨厌赌钱。但更讨厌走棋。总是司令吃军长、军长吃师长、师长吃旅长。赌钱从来不吃人。我哑口无言。不过,我们并没有听奶奶的话。奶奶的一大帮儿孙,。除十叔之外,没人将她的话当回事。所以她有时告诉别人:我养了儿子没有饭吃。
       
        奶奶对别人说这样的话,传到我母亲和五婶的耳朵里,两个儿媳就跑去跟婆婆吵架,她们说:你没有饭吃吗?逢年过节我们哪次不请你吃最好的东西?奶奶辩解说:你们别七亩里拾到八亩里。我这话的意思并不是真说你们不给我饭吃。我这话的意思是你们这么多人,从来不听我的话。我母亲和五婶说:我们不听你的话是因为你的话没有道理,你年纪大了搞不清楚。奶奶说:不管怎么样,我总归是这个家的长辈。什么长辈不长辈,我们已经分家了;你什么时候为我们做过一次饭,烧过一次水?奶奶既然跟八叔过,自然对我们几家少关心些,她低下头不说话了。
       
        我母亲经常和我父亲吵架,五婶经常和五叔吵架。原因是我爸和我五叔太老实,没能耐。祖母从不过来劝架。祖母不过来劝架是因为心里害怕。她总是去我祖父的坟头,默默地坐一阵子。
       
        象祖母这样的婆婆,在我们这里有不少。象祖母这样的祖母,在我们这里也有不少。不过祖母是我们这个小村唯一的基督徒。五婶后来服毒自杀,祖母说她为什么不信耶稣呢?信了耶稣的人就不会去做自杀的傻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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