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炫目之美

发布: 2011-3-17 21:05 | 作者: 范迁



        今夏,旧金山的第扬博物馆躬逢盛事。
       
        原藏于巴黎奥塞美术馆的印象派画作,由于奥塞博物馆正在修葺,出借了部分藏品在世界各大美术馆展出,而第扬的「印象主义的诞生」画展,囊括了印象派前期的写实画派,一直到近代绘画之父塞尚的作品。像奥塞这样世界顶级的美术馆,不可能把所有的镇馆之宝全部出借给某一个博物馆的,这也是为了保险起见。但是这次第扬所选择、所筹画的作品,非常清晰地标明了印象主义成长到盛放的阶段,我们得以一窥那个金碧辉煌的时代,以及如钻石般的文化结晶。
       
        盛名之下,这个画展观者如潮,必须划时入场,一点钟在预留处取得入场券,进入参观却得等到三点。进去之后还有一道关口,又得排上二十分钟才能看到画,迎门是布格罗的〈维纳斯的诞生〉这是当年在法国沙龙大展得金奖的作品,画面之巨大、人物之众多、视角之复杂,看得出画家是花了大力气的。但是这些太概念、太技术性的作品也许会震惊你的眼球,却很难打动心灵。所以我很快进到下一个展厅,这个厅是在印象派之前的画家群,其中有米勒和库尔贝这些乡土主义的画家,也有英年早逝的写实主义画家让.拉巴吉。米勒有一幅〈春天〉,描绘的是暴雨刚过的田野,一道阳光穿破乌云而出,照亮正在开花的杏树,泥土饱含水分,田间无名花草被光影雕得玲珑剔透。这是米勒二十岁左右的作品,画笔的抒情,像梦境般地一闪而过。拉巴吉的〈麦草〉在八○年代曾到上海展出过,这个天才只活了三十八岁,他是法国绘画承前启后的一个座标人物,从他画里看出;虽然造型还是秉承了学院派一丝不苟的风格,但颜色已经趋于明亮,偌大的画面,每一色块都轻灵透明,总体却稳定而准确。他描绘了两名农夫,在收割后的麦田里作午后小歇,丈夫平躺,帽子盖在脸上,似乎疲累而睡入梦乡,妻子则坐在地上,喘息未定,眼神迷茫;远处山峦迤逦,空气颤动,大千世界的小小一角,静谧而平和。
       
        再下去是印象派开始登场,领军人物是爱德华?马奈,他的那张〈少年横笛手〉被印成大幅海报张贴在博物馆大门口。但是更着名的〈草地上的午餐〉、〈奥林匹亚〉和〈酒吧〉都没来,是不小的遗憾。马奈的画面相对草率灵动,用了很多纯黑色,配上粉红和金黄,这是以前的学院派和以后的印象派都少见的,加上强烈的色块对比,巧妙的线条运用,因此他的画呈现一种东方风味。
       
        真正代表了印象派成熟和截然区别于别的流派的代表人物是莫内,他和一批同期画家如西斯莱、雷诺瓦、毕沙罗,全然建立了自己的体系;室外写生,注重光影,注重环境光线对描绘物件的作用,使用冷暖原色。我曾在奥塞美术馆看到莫内十二张〈里昂大教堂〉并列在同一面墙上,同一座建筑,不同的时分,清晨上午正午下午黄昏,薄雾斜阳顶光余晖微熹,那种体验是极其震撼的,如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之感。这次展览莫内来了一张雪景,偏僻沉睡的村落一夜皑皑白雪,天明之后雪止,篱笆之上一方明亮的阳光。二幅河景,明媚的下午,阳光薄云,河上帆影点点,水天一色。还有一张是七月十四号的巴黎市景,纵深的街道、峭壁似的楼宇、铺天盖地的三色旗,喧嚣而欢快。莫内对自然光线的把握无人能出其右,在野外写生光线变化很快,每隔两个小时又是另外一幅场景,容不得画家多作耽搁。莫内的画流畅而明丽,落笔准确饱满。我想他常和画友一块出去写生,看得出很多莫内、西斯莱和雷诺瓦的画都是同一处的景色。
       
        西斯莱是个安静的画家,没马奈的张扬,也没莫内的辉煌,他存世的画也没有莫内那么多和为人乐道,但他的画有一种莫内所没有的含蓄和内敛,这次来了四幅画,一幅水景、两幅雪景和一幅风景。那幅风景是我看过西斯莱最好的画之一,一条乡村小路,两边树正在抽芽,淡淡的阳光铺在墙头,远方模糊的城市轮廓,大概是巴黎某个近郊不起眼的一个小镇景色,安静平淡。可是那画面上充盈的空气感使你感到能走进画面里去,鼻子能闻到乡村自然的气息,而那阳光是有温度的,和煦怡人,能把一幅普通的乡村风景画到如此身临其境,除西斯莱之外不作第二人之想。
       
        毕沙罗是印象派团体中唯一的犹太人,他的自画像简直可以拿去做犹太人的图腾了,秃头、大胡子、眼神深邃而迷茫。他有一张〈红色与灰色的屋顶〉,下午金色的阳光照在山谷的村落里,色彩温暖而调和,气氛是初秋的丰满与平和,是他画作中的精品。
       
        接下来要说到德加和塞尚,这两人都是异类,德加为人冷静孤僻,画风却妖媚奢靡,画的室内景居多,他展出的「舞蹈教室系列」是一绝,不大的画幅里缤纷繁复,色彩跌宕,舞女蹁跹,欲望如蛇般地流动,他的画面有一种独特的音乐感,他画女人比画男子更深入、更传神。他的笔触深入平民底层,他的绘画语言却说着贵族的腔调。他不合群,终身未娶,却有色艺双全的女弟子玛丽.卡塞特一直随侍左右。他出身富有,却常缺钱,书信集里收集众多索债与画商扯皮的记录。喜欢他画的人特别喜欢,不喜欢的人也特别不喜欢。这一切都无所谓,一切的琐碎都会被淡忘,但德加,是绘画史上绝对绕不过去的一道目光。
       
        塞尚是个失意者,他的画风笨拙、沉重。他对那些能画出灵巧生动绘画的画家表示出无限的羡慕。殊不知他自己开创了现代绘画的全新世界,西方绘画从他开始,描绘物件和描绘的技术不再是唯一的追求目的,个人的气质、风格、意念、理解、表述,更是判定绘画优劣的标准。塞尚这次展出有人物风景和静物,他的静物画极为着名,浑厚凝重,掂得出重量。但他这次展出的两张风景是极品,一张是在绿荫掩盖之下的石桥,那种绿色深沉又透明,桥下池塘微波不兴,整张画浑然一体,凉意殷然。还有一张是着名的〈上吊者之屋〉,荒凉衰败的村落,灰色不祥的屋宇,好似一齣默剧马上要上演。塞尚的人生观是带有悲剧性的、压抑的而远离尘世的,他与同时代的尼采和卡夫卡,是时代的先知者,是新世纪三声尖利的号角。
       
        还有的几位画家严格说来并不是印象主义,如美国画家威斯勒。当年美国知识分子把巴黎视为艺术圣地,有钱的和穷困的,成功的和落魄的,都喜欢混迹于此,乐不思蜀,亨利?米勒和威斯勒都是。威斯勒喜欢把自己作品命名为〈金色和蓝色的协奏〉等等,这次展出的〈黑色与灰色的协奏〉是他最着名的画作;他母亲的肖像,在真人大小的画幅中,老太太侧身而坐,眼神坚毅,神色凝重,一袭宽大的黑袍,从领口到脚背,仅在袖口露出蕾丝花边,背景是淡绿的墙体,黑色夹杂灰色的幕帘,名副其实地奏响一曲新殖民主义的室内乐。我走遍世界博物馆,这次是第一次看到这张原作,一个画家一生如有这样一幅传世之作,应该是死而无憾的。
       
        其实印象派所处的时代在欧洲历史上是个动荡时期,从1850年至世纪末,经历了工业革命、拿破仑三世复辟、普法战争、边界重划、工业圈地。但我们看到的印象派画家的作品,画面明亮清丽,姿态闲适从容,自有一种荣辱不惊的人生,有种比他们所处时代更深远的思索、更镇定的目光。想起当年被灌输的「文学艺术作品要反映时代」的观念,几十年后看来,那不是政治洗脑就是全然的屁话,那些所谓反映时代的作品现在看来那么浅薄、偏执和愚昧,下场只能是被人弃之如敝屣。真正的艺术是独立于时代之外、独立于时代之上,大浪淘沙,只有精华才能留存下来。
       
        让历史归于历史,让艺术还给艺术。(写于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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