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致牛漢老哥哥
儿女们爱旅行，从各地回来总要带回一些土产孝敬爹娘，我们总是会尝到一些平常难得见到东西，这一次阿杲和心如两人从北方带回的东西是红枣。在东西尚未见着，听说是枣子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希罕的说，枣子有什么好带回来的，那干瘦巴巴一层皮包着硬核的果干有什么好吃，台湾多的是。谁知女儿说您老别先下结论，看到货再说。她解开旅行袋，取出两纸包，打开一包取出几个，我一看愣了，这是红枣吗？怎么一粒粒大得像土鸡蛋，而且饱满红润，很有内容的样子。我自找台阶下，先抢下一粒往嘴里塞，咬下一块厚厚的果肉，居然没咬到硬果核，女儿说，核很小，很小，小得不成比例，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只好认输，这世界的一切离我们当年那一点点土包子见识，己走得老远老远了；科技带来的对这世界的改造进步，早非我们这冬烘头脑所可能预知。
其实要说到红枣，无论已成为红枣的干货或尚是吊在树上的新鲜枣子，我都有一肚子的故事可说。我的老家是在湖南长沙乡下，我们那里的土里长不出有甜味的红枣，却到处都是野生的酸枣树，而且每年都结实累累。除非是已经成熟到果皮泛黄自动掉落地下，通常是没有人去摘来吃的，成熟掉下来的也仍是酸涩难当。但是我们那里的人家，每家都会买点干货的红枣,荔枝及桂圆，给家里的老人家进补。父亲在长沙城里开南货海味店，这些南货都是一箱箱运到店里的楼上库房，所以我从小就吃过红枣，但这么大的枣子则直活到现在的八十多岁才见到，怎么能不感到稀奇？
《段玉别裁》上面说﹕「枣树随处有之，尽人所识，赤心而外束」。北方农村随处都是枣树，连宅院里面也有合抱的大枣树，民间喜种枣树据说可助家庭兴旺，讨「早生贵子」之意。鲁迅在散文く秋夜＞中说：「在我的后院，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杜甫的律诗く又呈吴郎＞开头两句便说﹕「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可见一千多年前，老杜流落四川自建的草堂前，也种了少枣树，他老人家宅心仁厚，任凭贫穷的邻妇打枣充饥。
青青的枣子也能当饭吃吗？饥饿到没有东西充饥，有枣可吃也是天赐之福，我就有此亲身经验。十七八岁时，我在陕北当通信兵，部队轻易攻下延安城，便乘胜往北挺进，结果越往北上，便越陷「口袋之计」越深，等到挺进到王昭君的老家绥德，米脂一带时，始察觉两边山头全是八路军，他们居高临下，我们有如瓮中之鳖。大部队赶快掉头打回转，可回头路上的道路桥梁全遭破坏，只好边打边修桥铺路，让运伤兵的辎重可以安全回去。糟糕的是军队的屯粮没有预估到会有此突变，本来回程只需三天，结果走了十五天才回到延安。其中至少有十天之久，我们全靠沿途枣树结的果子聊以充饥。
今年已八十八岁的七月诗派仅存诗人牛汉，他最有名的一首诗便自喻为く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在诗前有一段感人的题记，他说「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祖母说：『那是虫咬了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了。」
光看这几句交代的话，便可知这首诗寓意的深沉。现在我把这首诗完整的录下，我们共同伤感一下﹕
く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牛汉
人们
老远
老远
一眼就望见了我
满树的枣子
一色青青
只有我一颗通红
红得刺眼
红得伤心
一条小虫
钻进我的胸腔
一口
一口
噬咬我的心灵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间由青变红
仓促地完成我的一生
不要赞美我……
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树母亲绿色胸前
凝结的一滴
受伤的血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很红很红
但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
这首诗的成功，在于诗人抓注童年记忆，老祖母说枣子红得特别早是因虫咬而早凋，以之谙合他自己自青年即歴刼悲怆的苦难经歴。可能有蒙古血统的牛汉生得人高马大，真的是「老远，老远，一眼就可望见到他」。他系七月诗派的重要诗人，曾因涉嫌为「胡风事件」的一份子，受过长时间的监禁，但他从不屈服，反而更加嫉恶如仇。
这一滴「受伤的血」现寓居北京，今年（2010）六月我曾趁赴北京开会之便，寻访到朝阳区八里庒去看他，可惜老人己因膝关节退化，不能行走，家人安排他到乡下去疗养了。曾由他儿媳妇协助通一电话，老人知道是来自台湾的我这小老弟兴奋异常，他说他能吃能喝，生理机能一切正常，就是两条腿不听使唤。我安慰他说年纪大了，现在应该以静制动，不动如山。我给你带来台湾的伴手礼「风梨酥」，过里面的饀子不是菠萝，而是「枣泥」，他一听哈哈大笑，声音宏亮的说，你小子仍然忘不了那首「早熟的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