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红色的镍币

发布: 2011-2-11 10:56 | 作者: 南屿



       1984年早春,一个温馨如梦的早晨,祖父驾鹤西去,享年一百零三岁。祖父在他漫漫人生路上,顽强而又执拗地拒绝过无数次死神的召唤和天国的诱惑。如今,仿如一盏油灯熬尽了最后一滴油,安安静静地熄灭了。
      
       我从城里赶到老家时,太阳正好西坠,天边的余晖把老家那座大瓦房涂抹得灿烂辉煌。老家里里外外没有一丝悲哀的气氛。来参加和办理祖父后事的邻里乡亲和亲朋好友,把老家围得水泄不通。到处是红的花圈,红的挽联,红的幡旗,红的臂纱,红的孝服,红得有点炫目,红得令人心慌和迷乱。这是老家的习俗,凡是一百岁以上的老人仙逝,白事是当作红事来办理的。那是祖父的荣耀和最后的辉煌,在芸芸众生中,没有几个能享此殊荣。我在心里默想,祖父啊,你在那么多红色的簇拥和照耀下,通住幽冥之路你不再冷清的寂寞了。
      
       祖父还没入殓,他静静地躺在那张被岁月和汗水打磨得乌黑油亮的雕花大木床上。那张雕花大木床是祖父和祖母,几十年来共度良霄的温床,此时,被几条红绸缎缠绕着。祖父身着红衣红裤,戴着红帽子,样子有点滑稽可笑。
      
       祖父出生于清末年间,经历了两个世纪的岁月,不论怎能么平淡地活下来,他都有或深或浅的轨迹。有的人轰轰烈烈留芳千古;有的人英雄百世;有的人崇高伟大;有的人卑微涉小。对于我祖父,我想他的一生是活得淋漓尽致的,用崇高或伟大、或者卑微或猥琐都无法贴切地概括他。
      
       我呆呆地盯着灵位和那条从厅堂凌空飞架而出的红绸缎——虚拟的天堂之路,关于祖父的轶事,那些或褒或贬的口头文学,纷纷向我的大脑堆叠。年轻的祖父从天堂之路向我款款走来。
      
       祖父年轻时身材高大,力气胆略过人,再加上曾拜师学过几手拳脚,真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祖父年轻时不思家业,混迹街头乡里,吃喝嫖赌样样沾边。酒量大得惊人,酩酊大醉之后,不分青红皂白,杀人放火也敢。据说一次祖父从镇上饮酒回来,一摇三摆走到村里财主杨某的打谷场时,被打谷的大石碌绊倒了,祖父两眼昏花,他以为那大石碌是一条牛挡住他的去路,他狠狠地踢了一脚大石碌,那大石碌一动不动,而自已的脚趾踢破了,祖父一看那是牛啊原来是大石碌,气得他两眼直冒火。俗话说酒醉三分醒,杨某人平日仗势欺人,祖父早就有恨在心。祖父放下酒葫芦,凭借一股酒劲,“嘿”的一声,举起了大石碌稳稳地夹在打谷场边一棵龙眼树的树桠上,然后哼着咸不淡的小调回家去了。每二天早上,杨家人骂骂咧咧找遍了打谷场也不见大石碌的踪影。当他们发现大石飞上了龙眼树,顿时惊呆了。一伙人怎么使劲,也无法把大石碌从树上撬下来。杨家人猜测肯定是我祖父干的,但也无可奈何,只好把龙眼树锯断了。
      
       某年天大旱,河里的水车无法车水灌溉,当时正是插秧季节,村里的一条山溪还有少许水流,但也小得跟猫儿拉尿似的。杨家人多势众,背着枪把水溪水堵塞放到他们的田里,还派了两个家丁看守。祖父一气之下,拿着铁锹把杨家的家丁给打了,然后把水放到乡亲们的田里。杨财主听了被打的家丁的汇报后,纠集了几十人背着枪要把祖父抓回来。当时祖父已喝得烂醉,躺在溪边的一块石板呼呼大睡,此时,听到有人吵吵嚷嚷往这边走来。祖父知道是杨家人向他报复来了。祖父立即脱掉衣服,赤条条地站在石板上,一手握着铁锹一手握着生殖器。当杨家那帮人赶到水边时,看见我祖父一边下流地拌抖动生殖器一边哈哈大笑。那帮人竟被祖父这下流的举动吓呆了,没有一个敢在祖父的面前造次,个个灰溜溜地跑回去了。围观的村人都为祖父捏了一把汗。从此,祖父臭名远扬方圆几十里无人不晓。
      
       离村里不远的镇子上有一家很大的商行,主要经营日杂百货。那些货物均来自中越边境重镇东兴。那时还没有公路,货物全靠船只运输。商行老板姓潘,生意做得红火,后来运货的船只经常被贼人打劫,生意日趋惨淡。潘老板思谋良久,用丰厚的待遇,请祖父为他保货。祖父爽快地答应了,似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潘老板有个如花似玉的的千金,祖父早有所闻。
      
       祖父成了潘老板的保镖后,他并没有忠于职守。据船工们说,祖父每次从东兴镇装货回来,就坐在船头独自饮酒,醉了就呼呼大睡。但也很奇怪,自从祖父押镖以后,潘老板的货物,竟没有被打劫过,也许是祖父的声威吓坏了黑道上的人。这样祖父深得潘老板的信任,曾旁敲侧击托人给祖父说媒,意欲把他家麻脸的大小姐许配给祖父,可祖父只是笑而不答。其实祖父早就垂涎于二小姐了,后来二小姐果真的成了我的祖母,这是后话。
      
       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从东兴运盐回来时,祖父坐在船头咕咚咕咚灌了几壶酒后,立即醉眼朦胧。船就要到码头,江风吹拂,祖父似醉非醉似梦非梦,祖父突然感到下身不安份起来了。趁潘老板带领人马卸船时,祖父一摇三摆地离开了码头。那一夜祖父凭着洒劲和一般野性爬窗而入,冒犯了潘家二小姐。第二天从镇上开船到东兴,祖父一反常态没有喝酒,站在船头像发疯似的大声呼喊:我——操——了……。船过峡谷,祖父那沙哑的的声音,在峡谷里久久回荡。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发现祖父喝醉了,简直像换了一个似的。不久,那晚的风流韵事被老板娘识破,因为二小姐的肚子日渐见大。东窗事发,潘老板在镇上无脸见人,把祖父和二小姐赶出了家门。祖父和二小姐逃到了十万大山腹地——我现在的老家。据说老板娘疼爱二小姐,偷偷地塞给她很多私房钱,二小姐就这样成了我的祖母。
      
       祖母给祖父生了五个儿子,大伯父是在是在祖母被赶出家门不久出生的,但竟是一个畸形儿,祖母悲痛欲绝。祖母认为这是前世造的孽。但一个老郎中说,是祖父饮酒过量留下的祸根。不幸的是大伯父养不到一岁便夭折了,不知是不是我那糊涂的祖父从中做了手脚?从人性善良的角度出发,我宁愿相信我的大伯父是因为疾病而死亡。二伯父年轻时,是祖父年轻时的翻版,祖父似乎把所有不良基因都遗传给了二伯父,不该学的都学会了,该学没有一样没学会。那时兵荒马乱,祖母为了拴住二伯父的心,把一条大水牛交给二伯父看管,但二伯父竟管不好,那条大水牛常偷吃人家的庄稼,被人家三天两头骂上门来,二伯父没少挨祖父的棍棒。有一天,挨打的二伯父一气之下,用绳子捆住牛的嘴巴,把牛强行闷死屋后的水沟里,然后逃到镇上鬼混,再也没有回来,后来便去当了国军。据说运载那些壮丁的船只将要离岸时,祖母赶到了岸边,声嘶力竭地呼喊二伯父的名字,但二伯父把脸背过去,任凭祖母怎么喊叫也无动于衷。很多年以后,二伯父从几千里之外寄回一张照片,他骑着一匹马,马背上的二伯父身着国军的军装一副神气活现的模样,父亲见过那张照片,二伯父的衣领上缀着二杠一星。有人说二伯父后来战死,也有人说他在淮海战役中已投诚,但一直不见音信。
      
       三伯父年轻时,跟人去云南跑烟帮,据说攒了很多钱,但一次在云南文山州与同伙因分红不均被暗算抛尸荒野,成了孤魂野鬼。祖父叫父亲上去南寻找三伯父的尸首,父亲上百色过云南,辗转一个多月没有找到三伯父。后经人指点,找到了残暴现场,只见一些头发和一条仿似三伯父穿过的衣服,父亲就地挖了一个坑把那衣服埋了。
      
       祖父就剩下父亲和五叔两个儿子。父亲一生胆小怕事无所作为,值得慰藉的是,我们兄弟姐妹都成了读书人。五叔精明而又抠门,虽然子女一大群日子过得很殷实。五叔不知听那个风水先生胡说,说祖屋不能益晚房,所以五叔很早就与祖父分家而独过,也搬离祖屋另建房子。从此很少回来,晚年的祖父就靠父亲和母亲照料。五叔似乎和父亲有很大成见,他说风水都滋润了四哥。我知道那是我们的兄弟姐妹都吃了皇粮,而我的堂兄妹无一人在城里谋食。
      
       祖父应该说是坚强豁达的,在经受那么多亲人死去的折磨还能挺过来,我对祖父的生命力怀着深深的敬意。在他进入一百岁的那一年,祖父仿如一十月的桔子,熟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悄然从枝头上掉落。就在那一年,祖父半身不遂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母亲也年事已高,但仍精心地照祖父。从祖父一百岁那天起,母亲就开始在祖父的床头点上了一盏长明灯,直至祖父仙逝。
      
       祖父一百岁之后,母亲和我讲了祖父的一些事情。某夜,母亲早早入睡了,半夜时分,突然刮风下雨,母亲醒来赶到祖父的房间,灯火“噗噗”跳动,仿佛要灭的样子,祖父没睡着,一只手胡乱地摆动,嘴里伊伊呀呀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母亲以为祖父那里难受,用手去抚摸祖父的心口,但祖父还是一个劲地叫唤。母亲心里纳闷,后来母亲把窗户关紧了,又在油灯里添了油,油灯重新燃起亮亮的火苗,祖父才停止了叫唤安静地睡去。母亲还说,不知为什么?前一阵子,祖父老是用手去抠自已的牙床,母亲以为祖父的口腔长了疮,后来瓣开祖父的口腔察看,什么也没发现。母亲锁着眉头说怪事了。
      
       从老家回到城里,我偶然读到一篇小说,那篇小说写了一个一百多岁的老人,她的家人发现她突然长出了新牙,他的家人认为如果不拔掉新牙,人死后是要成妖成怪不能进入天堂的。那老人被她的子孙们强行拔掉新牙,血流如注,当即昏死过去。那老人入殓后,子孙们在守灵时,到了半夜时分那老人由于从昏死中又生还了,她疼痛难忍,用手抓挠棺材板,发出了沙少的响声……。我读到这里怦然心动,呆呆地盯着那一段文字许久许久。我终于明白祖父为什么老是用手去抠自已的牙床了,祖父是害怕他长出了新牙,变成了妖怪灵魂不能升上天堂。
      
       为超度祖父亡灵的斋会正在进行,那个穿着道袍的道公口中“噢噢”地呼喊声,那悠扬的琐呐声以及节奏分明的锣钹声,打断了我的默想。斋会进入了最后一道仪式:那就是把与祖父的庚年同数的一百零三枚染红了的镍币,埋在一堆沙内,子孙们争相扒出那些镍币,谁扒得多谁的财运最好。一时沙堆旁人头攒动,呼喊声、吵闹声彼起此落,五叔五婶还有几个堂兄堂姐以及侄子侄女们,个个争相抢扒,不一会就扒完了。我大哥因为是长孙,负责端祖父的灵位,所以无法下手,我虽参与扒了,但一个镍币也没扒着。我另外的几位大姐也只扒得了几枚。五叔五婶虽然年迈,但竟然扒得不少,他们捧着沾满沙子的红镍币,个个笑逐颜开,在灯下美滋滋地数着。后来一个远房的姑妈向五叔建议,谁扒得多就分一二枚给扒得少的人,说祖上的福气大家分享。五叔笑眯眯地对我说,侄子在城里吃国家粮,钱有的是,不稀罕这几个钱哟,让祖上的福泽润一润我们吧。我离开了五叔,我想镍币只是一种纪念形式,它并不真正地保佑什么。就像我们的祖父,活着也是一种形式,尽管他有如此旺盛的生命力,但他的儿女仍免不了经历那么多生死离别,家族仍免不了分崩离散。
      
       这时,我看见祖父的灵位上一只白色的飞峨扑愣愣几下,沿着那条红色的绸缎铺设的天堂之路飞去,那就是祖父的亡灵吗?我从一个小侄子的手上拿过一枚红色的镍币向小飞峨飞去的方向掷去,镍币在夜空中划出一道亮光。
      
       我在心里说,去吧祖父!人间也见得尽如人意,长寿固然幸运,如果既要长寿又要应对人间的种种微妙,那确实太累。现代人已不可能像祖父那样,赤条条地表露他们的爱恨。在需要戴着面具的世界里,我怀念祖父。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