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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里的书缘

发布: 2008-12-19 09:34 | 作者: 陈忠实



        米兰·昆德拉热遍中国文坛的时候,大约稍晚加西亚·马尔克斯几年。从省内到省外,每有文学活动作家聚会,无论原有的老朋友或刚刚结识的新朋友,无论正经的会议讨论或是三两个人的闲聊,都会说到这两位作家的名字和他们的作品,基本都是从不同欣赏角度所获得的阅读感受,而态度却是一样的钦佩和崇拜。谁要是没接触这两位作家的作品,就会有一种落伍的尴尬,甚至被人轻视。
  
        我大约是在昆德拉的作品刚刚进入中国图书市场的时候,就读了《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生活在别处》等。先读的哪一本后读的哪一本已经忘记,却确凿记得陆续出版的几本小说都读了。每进新华书店,先寻找昆德拉的新译本,甚至托人代购。我之所以对昆德拉的小说尤为感兴趣,首先在于其简洁明快里的深刻,篇幅大多不超过十万字,在中国约定俗成的习惯里只能算中篇。情节不太复杂却跌宕起伏,人物命运的不可捉摸的过程中,是令人感到灼痛的荒唐里的深刻,且不赘述。更让我喜欢昆德拉作品的一个因由,是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决然不同的艺术气象。我正在领略欣赏魔幻现实主义的兴致里,昆德拉却在我眼前展示出另一番景致。我便由这两位大家决然各异的艺术景观里,感知到不同历史和文化背景里的作家对各自民族生活的独特体验,以及各自独特的表述形式,让我对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发生了新的理解。用海明威的话说,就是要“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这个“句子”不是指通常意义上的文字,而是作家对生活——历史和现实——独特的发现和体验,而且要有独立个性的艺术表述形式。仅就马尔克斯、昆德拉和海明威而言,每一个人显现给读者的作品景观都迥然各异,连他们在读者我的心中的印象也都个性分明。然是,无论他们的作品还是他们个人的份量,却很难掂出轻重的差别。在马尔克斯和昆德拉的艺术景观里,我的关于小说的某些即有的意念所形成的戒律,顿然打破了;一种新的意识几乎同时发生,用海明威概括他写作的话说就是,“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只有寻找到不类似任何人而只属自己独有的“句子”,才能称得上真实意义上的创作,才可能在拥挤的文坛上有一块立足之地。

    在昆德拉小说的阅读过程中,还有一个在我来说甚为重大的启发,这就是关于生活体验与生命体验的切实理解。似乎是无意也似乎是有意,《玩笑》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两部小说一直萦绕于心中。这两部小说的题旨有类似之处,都指向某些近乎荒唐的专制事项给人造成的心灵伤害。然而《玩笑》是生活体验层面上的作品,尽管写得生动耐读,也颇为深刻,却不像《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那样让人读来有某种不堪承受的心灵之痛,或者如作者所说的“轻”。我切实地感知到昆德拉在《生》里进入了生命体验的层面,而与《玩笑》就拉开了新的距离,造成一种一般作家很难抵达的体验层次。这种阅读启发,远非文学理论所能代替。我后来在多种作品的阅读中,往往很自然地能感知到所读作品属于生活体验或是生命体验,发现前者是大量的,而能进入生命体验层面的作品是一个不成比例的少数。我为这种差别找到一种喻体,生活体验如同蚕,而生命体验是破茧而出的蛾。蛾已经羽化,获得了飞翔的自由。然而这喻体也容易发生错觉,蚕一般都会结茧成蛹再破茧而出成蛾,而由生活体验能进入生命体验的作品却少之又少。即使写出过生命体验作品的作家,也未必能保证此后的每一部小说,都能再进入生命体验的层次。
  
        阅读自己
  
        一部或长或短的小说写成,那种释放完成之后的愉悦,是无以名状的。即使一篇千字散文随笔,倾述了自以为独有的那一点感受和体验,也会兴奋大半天。之后便归于素常的平静,进入另一部小说或另一篇短文的构思和谋划。到得某一天收到一份专寄的刊登着我的小说或散文的杂志或报纸,打开,第一眼瞅见手写在稿纸上的文字变成规范的印刷体文字,便潮起一种区别于初写成时的兴奋和愉悦的踏实,还掺和着某种成就感。如果没有特别紧要的事相逼,我会排开诸事,坐下来把这部小说或短文认真阅读一遍,常常会被自己写下的一个细节或一个词汇弄得颇不平静,陷入自我欣赏的得意。自然,也会发现某一处不足或败笔,留下遗憾。我在阅读自己。这种习惯自发表第一篇散文处女作开始,不觉间已延续了四十多年,直到今天,仍然如此。

    阅读自己的另一个诱因,往往是外界引发的。一般说来,对自己的作品,如上述那样,在刚发表时阅读一过,我就不再翻动它了,也成了一种难改的积习。有时看到某位评论家涉及我的某篇作品的文章,尤其是他欣赏的某个细节,我便忍不住翻开原文,把其中已淡忘的那一段温习一回,往往发生小小的惊讶,当初怎么会想出这样生动的描写,再自我欣赏一回。同样,遇到某些批评我的评论中所涉及的情节或细节,我也会翻出旧作再读一下,再三斟酌批评所指症结,获得启示也获得教益,这时的阅读自己就多是自我审视的意味了。我的切身体会颇为难忘,在肯定和夸奖里验证自己原来的创作意图,获得自信;在批评乃至指责里实现自我否定,打破因太久的自信所不可避免的自我封闭,进而探求新的突破。几十年的创作历程,回头一看,竟然就是这样不断发生着从不自信到自信,再到不自信,及到新的自信的确立的过程,使创作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新探寻。

   有一件事记忆犹新。一九七八年是改革开放的标志性年份,也是被称作中国新时期文艺复兴的一个标志性年号。正是在这一年,我预感到把文学创作可以当作事业追求的时代终于到来了。一九七九年春夏之交,我写成后来获得全国第二届短篇小说奖的《信任》。小说先在《陕西日报》文艺副刊发表,随之被《人民文学》转载(当时尚无一家选刊杂志),后来又被多家杂志转载。赞扬这篇小说的评论时见于报刊,我的某些自鸣得意也难以避免。恰在这时候,当初把《信任》推荐《人民文学》转载的编辑向前女士,应又一家杂志之约,对该杂志转载的《信任》写下一篇短评。好话连一句都记不得了,只记得短评末尾一句:陈忠实的小说有说破主题的毛病(大意)。我初读这句话时竟有点脸烧,含蓄是小说创作的基本规范,我犯了大忌了。我从最初的犯忌的慌惶里稍得平静,不仅重读《信任》,而且把此前发表的十余篇小说重读一遍,看看这毛病究竟出在哪儿。再往后的创作探寻中,我渐渐意识到,这个点破主题的毛病不单是违背了小说要含蓄的规矩,而是既涉及对作品人物的理解,也涉及对小说这种艺术形式的理解,影响着作品的深层开掘。应该说,这是最难忘也最富反省意义的一次阅读自己。

   这种点拨式的批评,可以说影响到我的整个创作,直到《白鹿原》的写作,应该是对“说破主题”那个“毛病”较为成功的纠正。我把对那一段历史生活的感受和体验,都寄托在白嘉轩等人物的身上,把个人完全隐蔽起来。《白》出版十余年来有不少评论包括批评,倒是没有关于那个“毛病”的批评。

  我又有启示,作为作家的我,在阅读自己的时候,不宜在自我欣赏里驻留太久,那样会耽误新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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