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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屋蛰居笔记

发布: 2010-11-11 21:32 | 作者: 湘莲子



       木屋蛰居笔记一:哲学或以头撞墙
  

       “哲学所能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孤独。”他没能等到毁灭……
       ——舍斯托夫
      
       一
      
       ……重返草鞋岗,我已走过春,走过夏。
      
       我以为我相当隐士,我去辛波丝卡的诗里隐居生活,我想让草鞋岗的花岗岩磨平我的高跟鞋。
      
       在草鞋岗外,在标志显著的路口——推土机撕裂的伤口里,正孳生着一团文明的细菌,从裸露的肌骨上红肿、发炎,发着时尚的高烧……。一堆堆骨灰正准备填进伤口,被我准确地诊断为脓毒血症!我为诊断正确而痛苦,我没有诊断的权利,即便我握有对症的药方,我是护士!
      
       这泄露了我诗人外套下的真实身份,它暗含一种将修复性职业强加于人文之上的欲望。这时,我不知道自己是诗人,是心理治疗师,是护士,抑或什么都不是。我来这里干嘛?我是为职称论文而来的,动不了做论文的念头,就这么胡思乱想地呆着……小木屋只有阅读的欲望,只有诗。写了几句,我把小木桌搬去阳台上,我在电脑笔记本上,读弗洛伊德和海德格尔,我想起了尼采和舍斯托夫。
      
       二
      
       我总是为一些琐事羁绊,为一些欲望纠缠。这些琐事和欲望,像夜间迎面扫射的汽车远光灯一样蛮横地刺激我的瞳孔,扰乱我的视线,我总是被这强烈的、横蛮不讲理的光线刺激着。当我试图将方向盘转向粤东的时候,又被它无缘由地挡住了去路。显然,我已经听见草鞋岗的蟋蟀叫个不停,小毛狗叫个不停,还有那匹叫“冬至”的马,大丹狗“黄蜂”、“黄豆”和它们的狗崽子们。马、狗、猫,它们和它们忧郁的眼神,无时不在诱惑我的记忆……。山泉叮咚,如此清澈,草鞋岗静谧的美,在催促我,吸引着我。我克制着,我必须有所期待。这期待,需要时间,需要耐心。
      
       我终于失去耐心。
      
       我是突然间将车头决然地转向粤东,转向草鞋岗,转向我童话的小木屋。我实在没有别处可逃了,我只好返回草鞋岗,离开那个让我神志昏乱的城市。即便,那是我喜欢的城市。我必须离开它,哪怕是短暂的离开。
      
       因为草鞋岗,我的行动变得从容。我用不着反复斟酌行走的线路,连GPS也不需要。这是我熟悉的路,我熟悉这413公里沿途的每一个服务区,每一个收费站,我甚至能够辨别监控摄像头的真假。就这样,我一路看着那些嘈杂的城市、喧嚣的人群如何退出我的视线,我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去,眼睛有些潮湿。
      
       阳光隐匿,未来已经过去。后视镜里一直有我熟悉的影子和我独守的孤独,我们相对无语却心有灵犀,那充满诱惑的激情正在怀念中竭力伸长其所能够伸长的臂膀。远去的呼唤越来越近,它纵容我所有的错误,在我泪流满面的时候,紧紧跟随我辗转于抵达草鞋岗的午夜。一旦离开,它就是我留下的影子。                           
      
       我不想任何人惊动我的影子。
      
       我害怕我的影子被某种超自然的力量所操纵。
      
       在那个城市,在离开那个城市之前,我的一举一动正被一个陌生的灵魂羁押,她附于我的肉体,逼迫我去关注另一个行将就木的灵魂。我知道,这是一个死去的、不愿消散的魂灵。最糟糕的是,她把我的脑子捣成一团浆糊,我的大脑被清零,被格式化,我的眼里总是饱含泪水。夜里我失眠,我哭泣,就连我原本最擅长的错觉与幻梦也没有了。我已经失去了做梦的技巧,失去了幻想的能力!多么的可怕!我唯有逃,逃离那个城市。
      
       我知道,待我重回那个城市,我会更爱它,我的抑郁和恐高会因为我的回归不治自愈,我会站在号称城市第一高楼的顶楼,送别那个死去的灵魂,像五年前送别一位乳腺癌逝去的挚友一样。而现在,我的恐高症又患了,任何一个制高点,我都会看见另一个自己,一个凌空而降,在空中慢慢漂浮的骷髅,骤然坠落的西瓜,一地鲜红的瓜瓤……, 所有的人都围着那个我,除了另一个我,另一个着白色工作服的我,一些医生或是护士,我看着他们,看着另一个我,看着一地的鲜红,一双乖巧变形的脸,温柔的眼神。我分明看见我吞食湖水波纹混乱的文字,透明的大脑设备,带果核的、发了芽的心田......我知道,我已经去了别处,居无定所,所有的人都在预谋离开我,我唯有回到草鞋岗,回到我的小木屋,唯有小木屋里发散的杉木香味能够为我提供庇护。我要骑上草鞋岗的马逃回。城市,不过是我客居的“小榭”,不能为我提供长久安全感的所在。我必须离开,必须回草鞋岗去.......
      
       三
      
       去草鞋岗,去我的小木屋,去朝向最高的虚构之上,我并不想逃逸现代文明的干预。
      
       我早已习惯并享受着这种干预带来的舒适与安逸,我不可能彻底抛弃这种舒适去寻求某种自虐式的回归,无论原生态世界如何纯净乃至神圣。这类似于现代诗歌与传统诗词、花腔与爵士乐,低碳生活与现代文明的关系无疑应该并存,而不是替代。譬如此刻,我还得依靠现代科技照亮我的小木屋,不至于让我去钻木取火,茹毛饮血;我得靠现代科技提高我的体温,让我的体温拉近我与物质同化的距离,这距离是不到2公里的天汕高速?还是那一道通三省的205国道?
      
       而草鞋岗,除了龙眼树、木棉树,不少是爬墙虎,红山枫,还有许多认识我而我不认识它们的灌木。它为何叫草鞋岗?是不是一路泥汀,惟有穿上草鞋才合适它泥土的本性?
      
       树与灌木之外,有许多别处买来的鹅卵石和我偏好的灌木丛中那些偶露峥嵘的花岗岩。显然,这些本土的花岗岩没有鹅卵石般奇异,讨宠,我还是偏爱它。我偏爱它的倔犟与坚硬,我与它没有陌生感,它不在别处,它不是草鞋岗的入侵者,它与草鞋岗同时存在,休戚与共;它们在,它在,存在的相似性和一致性不存丁点置疑。更准确地说,这些花岗岩拥有草鞋岗,草鞋岗是它的杰作,很多很多年以前,它就以这样的形态构思、设计了草鞋岗,不断改造着草鞋岗。草鞋岗就是以这样的形式存在,为我遇见。     
      
       遇见,纯粹的偶然,纯粹的必然。
      
       草鞋岗,是我一直抵御又一直诱惑我的所在。
      
       我告诉我的朋友,这不是匆匆出逃,我正像张果老般倒骑着我的毛驴,沿着我熟悉的路,慢慢地回走,不求速度。
      
       四          
      
       在大丹狗黄豆的月子窝外站了一个多小时导致我心动过速二十六小时之后,我几乎很长时间没有兴趣多看一眼那些拿着奶瓶喂奶的母亲,或跟她们多说一句话。更何况我那几个产后抑郁症的来访者,她们眼里除了自己根本看不出丝毫母性,我要矫正的不光是她们那不可逆转的思维模式,更要寻找她们身为母亲的那份天性,这些都是在观看了那条叫“黄豆”的母狗哺乳后留下的后遗症…… 
      
       木屋蛰居笔记二:惊飞一窝蜂
      
       1
      
       这一夜,我梦见:
      
       我出生前死亡的他——A
       我死后才诞生的他——C
       与我同时活着的他——B
      
       A的脸总背着我的脸,手里握着我的一个胎记。我在梦里认出了他,他正举着火红的烙铁在我身上寻找烙下的记号,我痛哭流涕……
      
       C的脸总是向着我的脑,和我后脑勺上抽出的白发低语,在我失血的发丝上,找寻看不见的我。梦见他,同样的快乐闪出同等幸福的泪光,我喜极而泣……
      
       B的脸总是对着我的脸,童话和传说因他的存在而失传。从此,他移居到我的梦里,我欲哭无泪……
      
       2
      
       一切源于一匹马的尾巴,它爱过的树枝还在微微颤抖。
      
       那些敏感的马蜂,不可思议的、让人无法喘息的亲吻和那些碰撞得让人血液狂奔的激情,它们倾巢出动,飞出草丛,飞离草鞋岗。目送它们的是一双绝对忧郁、绝对孤独、绝对被“蛊惑”的、似乎苦涩、充满疑问的眼睛。它总是躲闪我追问的目光,躲闪我刁蛮无理的拍摄,我无法洞悉它偶尔对视于我的目光,就像我无法留住那瞬间的苦涩,那片刻的哀伤……。整个十月,我都在苦苦地求证:那是一种怎样凄楚的美。
      
       这匹叫“冬至”的马。
      
       3
      
       那匹叫“冬至”的马。它在另一个哲学或物理学高度俯视我。每当我试图走近它,抚摩它褐色绸缎样的马鬃,还有它鼻子上那一条雪白的“哈达”时,就有所胆怯。我能明显感觉出它的漠视和孤高。它在拒绝我,拒绝陌生,拒绝人类,拒绝人类一切的豢养和征服。它低头,自顾自吃草,无论我如何表明我的和善,它始终漠视我的存在,好像跟我根本没有交流的必要,即便我们没有冲突,即便我完全善意。它似乎告诉我:它和我相距遥远,没有任何关联。我不能代替它思考,它也不会回应我的友好。它与我,目光与目光,结构与重构,马蜂与马尾巴,一切毫不相干。
      
       4
      
       在草鞋岗,在我的木屋外,在那条布满棘刺的山沟,沟上的小桥,桥上消失的脚步和降临的,依然是中国地理的秋季,秋季的霜降和白露。
      
       我不得不小心点,那条叫“黄豆”的母狗。它温存惑人的眼睛好像在屏蔽我的视野,让我反复纠缠在母性,在文明、权利和生死的纠结地带。
      
       没错,纠缠与纠结——我一时还找不出更好的词汇来描述这种状态。
      
       我呆呆地看着13只小狗争先恐后地抢夺母亲仅有的8只乳头。不知是一过性失语,还是习惯性地对从未见过的场景产生了一种好奇性亢奋,我发现我的大脑正被一个原始的母性磁头格式化,既往被城市、被文学、医学、哲学、生理、心理、被电影、电视、卡拉OK等等所有现代文明所填塞的大脑中枢系统全被草鞋岗这条叫着“黄豆”的母狗和它刚产下的13只小狗清零……此刻,它们每吸吮一次,就将我的大脑里刷新一次。
      
       我像一台摆在狗窝前的电脑,静静地被它操纵着,点击着,我看见它的狗爪子在键盘上敲来敲去,在鼠标间来回切换,神情是那么专注,态度那么决绝。
      
       它蜗居在这个满是泥土的肮脏的木屋底层,我奇怪那些昆虫为何不叮咬它们。而仅仅几分钟,我的腿上,手上、脖子上已被昆虫们咬得体无完肤。
      
       5
      
       SPSS13.0上一大堆的统计数据,几乎爆破我的大脑。
      
       我的左眼永远在找寻我的右眼,它们不过相隔三个手指的距离。
      
       三个手指,在地图册里,距离不过是广东地图上蕉岭到虎门、中国地图上东莞到衡阳、世界地图上北京到莫斯科?永远的远与近,矛与盾与不可触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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