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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万米高空

发布: 2010-11-04 20:32 | 作者: 谢侯之



       一万米的高空,是云气升不到的地方。因而那里空无一物。长天万里一尘不染。此刻,海航HU489班机正呆在一万两千米高处,唐老鸭似的探了脖子,匆匆向前赶路。在它前面,伸了一万公里的路程。

       人坐在舷窗旁边,身心懒懒。向外面看出去,万米之上的那个世界,干净。只有空空,一派的安宁寂静,与这人世无甚纠葛。因而迷人。

       低头去看尘寰,脚下正积了厚厚的云层,密不间隙。云层平坦地伸展着,铺得无边无涯。下午平斜的阳光,四射出强烈的光束,有如佛光普照。云层表面被照得阴阳分明,沟峦清晰。那是佛光在云层上犁出来的沟壑。沟壑千条万条,起伏交错。我明白,这是在向我复现心中的那幅永远的影象呢,我那曾经的陕北,曾经的黄土高原。那片不动的山峦,那片壮观的海。

       这片错综复杂的沟壑,是在这高原脸上划出的苍老的皱纹,它刻下这高原远久绵长的忧伤。

       我不能想象,在这某个细小的沟壑褶皱的暗处,会隐藏着一个草芥般的黑点。那就是我的万庄。而我更加轻微。正吃力地拉着架子车,和几个同伴,衣衫破烂,踯躅在这沟壑褶皱的小路上。

       这画面,叫你理解渺小,体会短促。叫你认识永恒,感悟永存。这叫我生了恐惧,由此导出敬畏,升起臣服的心情,升起礼拜的愿望。我在心底为高原匍匐在地,长跪不起。我知道宗教必是源于这类倾情的崇拜。

       突然哪儿爆的一声喝:“他的尖儿,你他妈大猫儿怎么不下?”把我生拽了回来。什么巨大渺小短暂永恒,都没了。前边德国人扭头去看,旁边德国人扭头去看,害得我扭头去看。那是几个国内游玩团的,在航班过道里,拉杆箱支起摊子,甩开了扑克。那几人营养得风度,言语张扬,显出有权有钱。该是京中部员或国企官绅,要么是一方的道台府台,正作着草民滋润的父母。

       我仍回过头去,看舷窗。看我这片沉重的云层,这片在空中虚现的黄土高原。想到刘东生先生说:黄土高原是千百万年,大风带来的尘土沉积而成。是了,我们就是大风夹带的尘土。四十年前冬季的季风。我们是一粟沙粒,从高空飘落,撒到这片巨大的高原上,无声无息。不生根不发芽,无华无果。沧海极短的一瞬,浮生已虚度了大半。只有这高原千古,印证着那造物的永存。

       我是冬季到陕北。正如我是冬季到欧洲。这是两个都给了我深刻撞击的世界。这幅印象中的画面。该是黄昏。我应该是正站在西沟的沟口。

       如果顺了那沟西望。你看到沟口如缺。两边高高向西,走着山势。旖旎的云霞,在西天上晕出来大片紫红,像流溢的波尔多红酒,醉人。

       记忆中的沟口,四周正在慢慢暗下去。机舱壁灯也正在转暗,客舱里关下窗罩,把强烈的阳光挡在外面。客舱在进入夜航。脑子里迟钝地在想,这是剧场的灯光正在暗转呢。哦,是呀,大幕即将拉开,正剧就要开场。没有锣鼓,没有人声。没有观众。四周显了静。那山谷里,被投下幽蓝的阴影。沟底断续着的溪水,闪几块白光。从沟涧里升上来了凉气。是夜色上来了呢。

       这时我看到了那座废窑。葳蕤的荒草丛中,立着堆黑乎乎的废墟。它静静地卧着,候在小路的旁边。等着我从它眼前经过。

       我们白天出沟时,曾钻进到那座废窑里。几截残墙断壁,隔出房间。正室侧室之间,通了带拱的侧门。锅台上铺的好石板,已经破烂。看着那锅灶,那土炕,和我们相跟着的后生来富,发话评论道:

       “当根儿是眼好石窑来。”

       我问:“当根儿住谁来了?”

       来富说:“谁晓毬来?古时候来咧,就莫人。都跑毬了。”

       什么人,又何时,在这里住过呢?他们为何又“跑毬了”呢?

       这时看到墙上有花草。仔细去看,花草围了纤巧的花边。是用的碎鸡蛋壳壳,镶嵌出的美丽图案。不知谁家婆姨,这般巧心思巧手段,在这窑里镶嵌了这般美丽的日子。那婆姨必是兰花花,在这块荒蛮的土地,鲜红如桃。

       这废弃,似是因遭变故的离去。极可能又是段血腥的故事。这在千年的中国历史,当属平常。同治年间,陕甘有大规模的民乱仇杀。会是殃及到这座石窑了吗?

       烂窑静立在路旁,闭了嘴给我讲了故事。这故事被这堆烂石头写进了这片荒野。

       “这窑不敢停下。有鬼咧,”来富催我们快走。

       那会儿我们年轻,根本不忌惮鬼神。现听到海富说有鬼,赶紧问他:“咋就有鬼了?”

       来富看看那堆烂石头,说:“拐沟的张富贵,还有后沟的李生财。都见来咧。”

       有趣。我忙说:“都见来什么了?”

       “见人这窑里夜里耍明宝来,”来富抻了袖子,抹把鼻涕,郑重说道:“一堆的人,点的灯了,明晃晃介。锅台上放的彩碗,炕上铺的好毡。张富贵那 (ně,第三人称,单数) 跟了耍来。完后熬下了,就睡。早上醒来嗄,一堆烂窑石头。锅,碗,毡,甚也莫了。遇见鬼来咧,把那兀吓的!”

       我忽然有了惦念,问:“那见有婆姨来?穿的红袄。”

       来富疑惑了:“甚婆姨红袄?莫听那说。”

       不见有兰花花。有些怅然。又想到鬼里既不见,便许是遭难不死,逃生“跑毬了”,又有了些宽慰。古来兵燹战祸,女人遭强虏,男人遭杀戮,枉送性命。所以才聚的这些冤鬼,阴魂不散。厮守这一搭,耍开了明宝。

       克明跟我说过,那见陕北的耍明宝来。说:咳,好看!遇见了,切莫错过。一圈人围定。庄家将宝盒三指扣住,高举过头。众人都随了,将头扬起,看住宝盒。庄家小指无名指,将宝芯在宝盒里拨转,响哐啷啷介,揪人心肺。响声中宝盒落下,给地上扣住。众人整齐,都撅起屁股。将头伏下,歪了,伸宝盒跟前。为要盯看宝盒揭开的那一刻。那一刻,一刻千金,关乎生死。叫人作喜放悲,销魂荡魄,著人癫狂哩。克明这一刻,站那里。说从上面去看,造型就优美。一圈屁股,齐齐高撅,若花瓣团团。众人头贴地,齐聚中央。地上于是一老大莲花,兴高采烈,霍然开放,现出“地涌金莲”的吉祥。这莲花,须是同须弥座那莲花一样古老。它们都不死。都从迷茫的时光里,一路挣扎了穿越走来。而今给你看它们活泼鲜明的生相。

       克明说,他们那次看耍,是在去椿树峁的路上。人躲在个背山圪崂里耍。怕公社干部看到。去椿树峁的那片山,耍明宝好地场。少人迹。荒凉。我冬月天一个人从那里走过。还看到只小狐狸。小狐狸黄毛,带点儿红。一片铅灰的天,一片暗雪的坡,四野混沌,只着它这一点颜色。衬得荒野悲凉,可入诗意。唉,那只小狐狸!我记得它明亮的黑眼睛。我追它,它跑开。我停下,它停下。勾勾看了我。远我百米,不弃不离。害我追出好几里,才明白了道理。叹了气往回走,再不回头。嘴里骂狐狸是妖精。

       这高原,有狐狸,有狼。都孤独着,形单影只。它们对高原不可或缺。它们是高原上游荡的灵魂。有回在深夜。我们忽听窑外一声尖叫,是“叽”的一句长声,声高维塔斯五个八度,静夜中效果恐怖。那是我们那只养不大的猪,临危会发海豚音的天才。同时听个破铝盆“叮咣咣”甩到地上。又伴两声“嗵嗵”的大响。之后,归于一片死寂。我们几个男生霍地炕上坐起,面面相觑,睡意全消。静听半晌,才爬起来抄家伙。虚张了声势,冲到窑外。窑外夜空清朗,孤独一轮月,贼亮。将院子照成白地。猪在猪圈里趴着。月下望着我们,表情傻乎乎。跟它问不出个名堂。破铝盆是猪食盆,打翻倒扣在猪圈当中。老乡说,是来了狼呢。没得手。精得猴子样相,又蹦窜了。

       我常想,这些秃山头空山谷,没个草树,没个灌丛,能活几个生灵?真难为这些狐狸和狼呢。和这里人一样,活得不易啊。这片山谷,在清晨尤其显得空寂。清晨薄雾中,总传来“咕咕,咕咕,咕”的叫声。不知道为什么,这叫声使山谷愈发空旷。它把清晨叫得清冷,幽怨。这是山鸡们在叫。古人伤于“深山啼杜鹃”,看来山鸡也促悲声。山鸡们都胆子小小,躲山洼洼里叫“咕咕”。它们每两个“咕咕”一拍,最后用一个“咕”一拍作结尾,算是一句。我从来没看见过它们。但我天天听到它们在叫。这叫声含了焦虑,带了关切叮咛。像母鸡在叫小鸡。那是母亲在惦念孩子。这叫声!让人会想家。

       好多年后,有回在巴伐利亚乡村,也清晨薄雾。我忽然听到“咕咕,咕咕,咕”的叫声。那真是叫人心悸的叫声。和陕北听的叫声一模一样。那只母鸡在叫小鸡。叫得人落泪。叫得人忽然想家。我猜想,德国的山鸡和陕北的山鸡是同种,叫声都有发人怀乡的功效。古人咏了杜鹃,为何不咏山鸡了呢?

       山鸡身上的肉太好吃了(我没吃过,是想象),因而惦着的主儿太多,狼啊,狐狸啊,蛇什么的。想来山鸡日子要更难,天天得有焦虑。所以那叫出来的声音就苦情。又想起来,那年夏天,还有蛇的故事。我们上山开荒,都见到蛇。陕北的蛇,土灰色。挺长。老乡都不去碰它。畏它如灵怪,怕恼了招来不祥。有次和副队长在山上走,忽然看见蛇。在前方脚下游走,甚急。我待要上前,被副队长一把扯住,紧张了说:“嗨,站下!不敢!”我们就等着,待蛇不见了影子。副队长朝地上“呸呸”吐两口口水,用脚踩了,又烂鞋揉一下,口水揉到土里。才拉我走。我猜那动作,有驱邪赶鬼的含意。有天,老乡来说,贺家山的北京知青陈卫,叫蛇给咬了。

       贺家山是余家沟大队的山上小队。跟我们椿树峁一样穷。陈卫几个在山上干活,顽皮,不安分,抓蛇。陈卫用手抓蛇,一手揪住蛇尾,拎起来。蛇空中回头来咬。陈卫用力甩。数下,将蛇关节甩脱。众人喝彩。说是那天窜出来一条短蛇。甚怪。黑色。背弓起,一蹿一蹿地跳。陈卫不知厉害,上去一把将蛇尾捏住。却待提起,那蛇奇快,闪电般回头一口,恶狠狠咬在陈卫手臂上。陈卫“啊呀”一声,丢了蛇,翻身便倒。贺家山知青都不善。旁边窜上来个王世伟,抢上一把捏住蛇尾,顺势狠轮。那蛇立时脱了节。再看陈卫,面色发绀,手臂明光光,肿如粗桶,已不能弯。众人都急了,说:祸事了。可咋好?有人知道些故事根底,指点说,快送黑庄。只有黑庄贺生发能救,那人能请知神神了。

       我去黑庄时,已是几天之后。在王二他们窑里,见到陈卫。他一直在黑庄知青点养着。手臂上的肿消去许多。已经好多了。窑里正立一汉子,瘦小,黑癯,钩鼻。巫相。穿一领烂袄。端一粗瓷老碗,倒的白酒。又取过火镰,啪的一响,见火花闪出,蓬的响一下,碗中腾起火苗,高有半尺,蓝荧荧美丽,有如鬼火。那汉右手四指并拢,去碗中一舀,手掌上舀出一大缕火苗。一手拽起陈卫手臂,将手上那火在陈卫手臂上反复揉擦。那火揉碎成许多小火苗,随揉擦来回跳跃。火焰薄如丝光,将手臂裹住。想到古人图腾的龙蛇,腾空时周身有火苗缭绕,大约就出自对这类印象的想象。那汉子揉两下,待火苗走散。就又去碗中,舀大缕新鲜火苗。将那根手臂揉得火光闪闪。如此反复。甚为奇妙。王二告我:这汉子便是贺生发。

       我悄悄问王二:“他不跳神神?”

       旁边黑庄老乡吃着烟锅子,头也不回,嘟囔的一句:“跳了嘛。不跳能灵验了?”

       王二做知根知底状,说:“他偷着跳。可能还使了草药。秘方。”

       我问:“他有三环叉了?有家伙事儿?”

       王二含糊着:“有了吧。”

       我后来有了机会,听陕北歌王王向荣唱神官调,那歌调词句都有年代:

       “嗬――嗯,手摇(那)三环飒啦啦响,游游玩玩到西方,”

       搞明白那请神跳神的神官,要根基要功底。神神们自在高天逍遥,要请要迎,正经要唱得有给吃给喝。再要拜要禳,完后,要散粮草,唱发送。请的神,搞不好来自各个部门,都要有香火消费派到:

       “哦嗬哎,嘿吔嘿吔,嘿哎,左参的神是右参神,早参的君王晚参的兵。早参神神受香烟,晚参神神受金灯,...”

       歌着舞着。前面用的喝吼嚎叫,做起首,是打招呼。相当于现在说“Hallo”。接下来,交待下给神神的待遇。

       王二前二年告我:黑庄贺生发过世了,“没病,老毬下了。”贺生发如何得传的巫医这好手段,已不可考。反正最后给陈卫整治好了手臂。没落下病根。想到前二年见过陈卫,活蹦乱跳的。想这高原,自有它自家的道理,更自有它深藏的魅力。不经意间,总是让你触到了远古时的影子。影子影影绰绰。来处杳不可辨。想洪荒时期,巫医生而一体。用神秘与畏惧滋养了古代鲜艳的文明。而今这高原在点拨你知道,那人类远古根系的坚韧,顽强如旱地的野草,扎在人灵魂的深暗处。它存活过去,存活至今。会伴人类,存活永远。

       记忆中陕北冬季的老阳,此刻正暖烘烘地压在身上。没法不让人入睡。我知道身子正升在高空,心正在高原游荡。都距这摩登的时代遥远。想到那只孤独的狼。在月夜,要发出悠长的嗥叫,呼唤远古的影子。

       我觉得人真的是乏了,厌倦了。身形缓缓,和记忆一样,轻虚如烟,袅袅而旋起。待回看那陕北,已然渐远渐杳,不知所之。人睁眼时,已经回到了机舱。机舱壁灯重新大亮。提醒你记起尘世的蝇营狗苟。于是坐稳。从万米高空,端正了,又去向下张望。看到下方一片的浓绿。浓绿中到处点点洋房,漂亮的红顶白墙。已经是在了欧洲。

       这时头顶听到播报:“二十分钟后,飞机将降落在柏林Tegel机场。请大家系好安全带。”是空姐儿的女声,音色柔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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