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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与化学

发布: 2010-9-30 19:21 | 作者: 阿城



常识与通识---阿城随笔集

       这个题目换成“化学与爱情”,也无所谓。不过,我们的秩序文化里,比如官场中接见时的名次序列,认为排在前面的一定高贵,或者比较重要,就好 像判死刑之后,最先拉出去枪毙的总应该是首犯吧。鲁迅先生有过一个讲演,题目是《魏晋风度与药及酒的关系》,很少有人认为其中三者的关系是平等的,魏晋风 度总是比较重要的吧。因此,把“爱情”放在前面,无非是容易被注意,查一下页数,翻到了,看下去,虽然看完了的感想可能是“煞风景”。

       那这个容易引起注意的爱情,是什么呢?我猜这是一个被视为当然而可能不太了解所以然的问题,不过题目已经暗示了,爱情,与化学有关系。

       一定有人猜,是不是老生常谈又要讲性荷尔蒙也就是性激素了?不少人谈到爱情的性基础时,都说到荷尔蒙。其实呢,性荷尔蒙只负责性成熟,因此会 有性早熟的儿童,或者性成熟的智障者,十多年前韩少功的小说《爸爸爸》可以是一个例子。顺便说一下的是,当代中国大陆的小说里,疯子和傻子不免多了一点, 连带着电影里也常搞些疯子傻子说说“真话”。中国古典小说中常常出现癫僧,说出预言或题旨,因此“癫”是有传统的。

       性成熟的人不一定具爱情的能力。那么爱情的能力从哪里来呢?“感情啊”,无数小说,戏剧,电影,电视连续剧都“证明”过,有点“谎言千遍成真理”的味道,而且味道好到让我们喜欢。其实呢,爱情的能力从化学来,也就是从性成熟了的人的脑中的化合物来。

       不过,话要一句一句地说。先说脑。

       《儿子的情人》的作者劳伦斯说过, “性来自脑中”,他的话在生理学的意义上是真理,可惜他的意思并不是指生理学的脑。

       我们来看脑。

       人脑是由“新哺乳类脑”例如人脑, “古哺乳类脑”例如马的脑和“爬虫类脑”例如鳄鱼的脑组成的,或者说,人脑是在进化中层层叠加形成的。

       古哺乳类脑和爬虫类脑都会直接造成我们的本能反应。比如,如果你的古哺乳类脑强,你就天生不怕老鼠,而如果你的爬虫类脑强,你就不怕蛇。我们 常常会碰到怕蛇却不怕老鼠,或者怕老鼠而不怕蛇的人。好莱坞的电影里时不时就让无辜的老鼠或蛇纠缠一下落难英雄,这是一关,过了,我们本能上就感觉逃脱一 劫,先松口气再说。

       我是天生厌蛇的人,有一次去一个以蛇为宠物的新朋友家,着实难过了两个钟头,深为自己有一个弱的爬虫类脑而烦恼。顺便要提醒的是,千万不要拿本能的恐惧来开玩笑,比如用蛇吓女孩子,本能的恐惧会导致精神分裂的,后果会非常非常糟糕。

       爬虫类脑位于脑的最基层,负责生命的基本功能,其中的“下视丘”,有“进食中枢”和“拒食中枢”,负责饿了要吃和防止撑死,也就是负责我们人类的“食”。

       下视丘还有一个“性行为中枢”,人类的“色”本能即来源于此。

       我们来看下视丘中这个负责“色”的中枢。

       这个中枢究竟是雄性化的还是雌性化的,在它发育的忉期,并没有定型。怀孕的母亲会制造荷尔蒙,她腹中的胎儿,也会根据得自父母双方遗传基因染色体的组合,来决定制造何种荷尔蒙,这两方面的荷尔蒙决定胎儿生殖器的构造与发育。

       同时,这些荷尔蒙进入正在发育的胎儿的脑中,影响了脑神经细胞发育和由此而构成的联系网络,决定性行为中枢的结构。脑的其它部分,相应产生“男性化脑”或“女性化脑”的基本结构。

       这些“硬体”定型之后,就很难改变了。但是在定型之前,也就是脑还在发育的时候,却是有可能出些“差池”的,当这些“差池”也定型下来的时 候,就会出现例如同性恋,双性恋的类型。当代脑科学证实了同性恋原因于脑的构造。我们常说“命”,这就是生物学意义上的命,先天性的。

       从历史记载分析,中国汉朝刘姓皇帝的同性恋比率相当高,可惜刘家的脑我们得不到了。

       好,假设脑发育定型了。

       脑神经生理学家证实,古哺乳类脑中的边缘系统是“情感中枢”。因为这个中枢的存在,哺乳类比爬虫类“有情”,例如我们常说的“舐犊情深”,哪怕它虎豹豺狼,只要是哺乳类,都是这样。爬虫类则是“冷酷无情”,这怪不得它们,它们的脑里没有情感中枢。

       人类制造的童话,就是在充分利用情感中枢的功能,小孩子听了童话觉得很“真实”,大人听到了也眼睛湿湿的。童话里的小红帽儿呢?由于情感中枢的本能趋使,结果让大灰狼吃了自己的奶奶,又全靠比情感中枢多了一点聪和明,免于自己被吃。

       常说的“亲兄弟明算账”,无非是怕自己落到童话的境界。话说回来,情感中枢对人类很重要,因为它使“亲情” “友情”乃至“爱情”成为可能,不过说到现在,爱情还只是“硬体”的可能罢了。

       在这个边缘系统最前端的脑隔区,是“快感中枢”。经典的性高潮,是生殖器神经末梢将所受的刺激,经由脊髓传到脑隔区,积累到一个程度,脑隔区 的神经细胞就开始放电,于是人才会有性高潮体验。不过,脑神经生理学家用微电流刺激脑隔区,或者将剂量精确的乙醯胆硷直接输入到脑隔区,脑隔区的神经细胞 也能放电,同样能使人产生性高潮体验。这证明了性高潮是脑的事,可以与我们的生殖器神经末梢无关。

       我相信不少人听说原来如此,会觉得真是煞风景,白忙了。当初这个脑神经生理关系发现之后,确实有人担心人类会成为电极的性奴隶,你我不过是些男女电池,现在看来还不至于,不过毒品对脑隔区也会产生同样的影响,倒是我们要注意的。

       临床报告说,有些脊髓受伤的男性,阴茎仍然可以勃起乃至射精,却没有性高潮体验;另一种则是生殖器麻木不仁,却能由刺激第二性感区,甚至手臂 胸腹而产生性高潮体验。我以前在北京朝阳门内有个忘年交,一个当年宫里的粗使太监告诉过我, “咱们也能有那么回事儿”,我知道他没吹牛,因为太监制度只严格在下身,断绝精子的产生与输出,同时也断绝男性激素的产生,但是,上面的脑隔区的“快感中 枢”却还在,也算百密一疏吧。

       不过,边缘系统中,还有一个“痛苦中枢”,难为它恰好与“快感中枢”为邻,于是不管快感中枢还是痛苦中枢放电,常常“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使另一个中枢受到影响。所以俗说的”打是疼,骂是爱”,或者文说的性虐狂或受虐狂(俗称“贱”),即来源于两个中枢的邻里关系。

       “喜极而泣”, “乐极生悲”, “极”,就是一个中枢神经细胞放电过量,影响到另一个中枢的神经产生反应。女性常会在性高潮之中或之后哭泣,雄猿猴在愤怒的时候,阴茎会勃起,这是两个中 枢共同反应,而不是哲学上说的“物极必反”。我认识的一个小提琴高手,凡拉忧郁的曲子,裤档里就会硬起来,为此他很困扰,我劝他不妨在节目单里印上痛苦中 枢与快感中枢的脑神经生理结构常识。

       我初次见马友友演奏大提琴时的面部表情,很被他毫无顾忌的类似性行为时的面部表情分神。演奏家,尤其在演奏浪漫派音乐时,都控制不了他们自己的面部表情。

       能直接作用于边缘系统也就是情感中枢的艺术是音乐。音乐由音程、旋律、和声、调性、节奏直接造 成“频律”(不是旋律),假如这个频律引起痛苦中枢或快感中枢的强烈共振(不是共鸣)而导致放电,人就被“感动”,悲伤,兴奋,沮丧,快活。同时,脑中的 很多记忆区被激活,于是我们常常听到或看到这样的倾诉, “它使我想起了什么什么……”每个人的经验记忆有不同,于是这个“频律”,也就是“作品”,就被赋予多种意义了,名噪一时的“阅读理论”,过于将“文本” 自我独立,所以对音乐文本的解释一直施展不利,因为音乐是造成频律直接影响中枢神经的反应,理性“来不及”掺人。

       有一种使母牛多产奶的方法是放音乐给它听,道理和人的生理反应机制差不多,幸亏牛不会成为音响发烧友,否则养牛也真是会破产的。

       景象和视觉艺术则是通过视神经刺激情感中枢,听觉和视觉联合起来同时刺激情感中枢的时候,我们难免会呼天抢地。不过刺激久了也会麻木,仰拍青松,号角嘹亮,落日余辉,琴音抖颤,成了令人厌烦的文艺腔,只好点烟沏茶上厕所。

       音乐可以不经由性器而产生中枢神经放电导致快感,因为不经由性器,所以道德判断为“高尚”,所 以我们可以一遍一遍地听而无“耳淫”的压力,所以我们说我们得到“净化”。孔子说听韶乐后不知肉味,你看,连“进食中枢”都被抑制了,非常净化,不过孔子说的是实话。

       说起来,艺术无非是千方百计产生一种频律,在展示过程中加强这个频律,听者、读者用感官得到这个频律,而使自己的情感中枢放电。我们都知道军 队通过桥梁时不可以齐步走,因为所产生的谐振会逐渐增强,以至桥梁垮掉。巴赫的音乐就有军队齐步走过桥梁的潜在危险。审美,美学,其实可以解释得很朴素或 直接,再或者说,解释得很煞风景。

       常说的“人之异于禽兽几何”,笑话讲成“人是因为会解几何题,才与畜生不一样”。不过分子生物学告诉我们,人与狒狒的dna百分之九十五点四 是相同的,与最近的亲戚矮黑猩猩、黑猩猩、大猩猩的dna百分之九十九是相同的,也就是说,“人之异于禽兽不过百分之一”,很具体,很险,很庆幸,是吧?

       不过在脑的构成里,人是因为新哺乳类脑中的前额叶区而异于禽兽的。这个前额叶区,主司压抑。前 额叶区如果被破坏,人会丧失自制力,变得无计划性,时不时就将爬虫类脑的本能直接表达出来,令前额叶区没有被破坏的人很尴尬,前者则毫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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