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昔，我和山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是在南京。小学时，班级集体郊游去爬紫金山，那时所谓的“爬”也就是在盘山路上溜达而已。当年紫金山给我的印象，留下更多的是葱郁，大片大片的绿，来自松柏高大的树冠、硕长的枝丫，以及满地松针的落叶，其色彩由浅黄变成深褐色，踏上去隔着鞋底软软的。上山时的辛苦没什么记忆了，大概被兴奋所取代。下山时，老师带着我们偏离大路，抄林中近道。那股小腿肚子绷得紧紧的，身体为寻求平衡而略为后仰，心儿奔突的感觉至今也难忘。
长大后，足迹的半径扩展着，对三山五岳略有感知。但是山的子民，或对山情有独钟者怎样爱山，这种爱何以能够根植于骨髓，而生成一种自觉，这种感受我只在西藏和瑞士有深刻的领会。瑞士这个国家，上苍这样恩惠着它：位于欧洲南部的阿尔卑斯山脉，绵延一千二百里东西延伸，犹如一条长长的丝带，覆盖着瑞士至少一半的面积。而闻名遐迩的阿尔卑斯山脉，其实是冰河时期的产物。1.8亿年前那里曾是古地中海的一部分，伴随着北大西洋的扩张，南面的非洲板块向北推进，由此引发地下岩层受到挤压、弯曲，向上拱起形成山脉。阿尔卑斯无愧为欧洲最高大雄伟的山脉，主峰是海拔4810米的勃朗峰，位于法国的上萨瓦省和意大利的瓦莱达奥斯，勃朗峰在法语为Mont Blanc，意大利语为Monte Bianco，意为白色之山，中文也译成白朗峰，或许这更为贴切，从它终年积雪的含义出发的话。在地图上纵观，阿尔卑斯山脉犹如一条巨龙，横卧于欧洲南部，左边起源法国地中海岸尼斯附近，延展过意大利北部、瑞士南部东趋直至奥地利的维也纳盆地。除了主体山系，还有几条支脉伸向中南欧各地，向西南的一条比利牛斯山脉，向南的亚平宁，向东南的狄那里克阿尔卑斯，向东的喀尔巴阡山脉。
享有“欧洲屋脊”之称的阿尔卑斯山脉，在地质学上属于一种皱褶与断层相结合的巨大构造推覆体的典型，许多峰峦岩石嶙峋、角顶尖锐，经历了几次冰河期，至今仍保留着众多冰川的槽谷与冰碛湖。而远观群山则一派气势雄伟，巍峨的雪峰在阳光下晶莹耀眼，与山涧瀑布、清澈见底的湖水交织，加上时而涌入眼帘茂密的植被，构成迷人的风光。当你在瑞士，即便没有置身在上山小路的石阶或缆车上，从许多地方，你都会有一种被群山环绕的感觉：心儿被山不断地撩拨着。
初到瑞士，感觉当地人既没有法国人那么时尚，也不如意大利人热情，更谈不上西班牙人的奔放。瑞士人的长相在我看来多少有些老土，也就是“山里人”的模样吧。随着时间流逝，我却越发喜欢那一片多山的土地，和它的子民。瑞士人未必整日把阿尔卑斯挂在唇边，山的魅力也并非是惟美的象征。但是他们的品性温和稳重，做事情很讲秩序Ordnung，交友慎重也不轻易承诺。山——特别是阿尔卑斯，究竟对于瑞士人意味着什么，这个题目是要审慎对待的。山肯定对许多人而言，和家乡Heimat、雪山运动、内在的宁静及灵魂的向往相关。这种关联的深层含义要远大于当你置身那里，充斥在超市货架和深冻冰箱中芝士、巧克力包装纸上的山形标志，以及街道绚烂的橱窗内，风格可以回溯到上世纪中期的招贴画，它们给你感官带来山的呼唤，渴望中的新鲜感。通往上山的路，对每个人的意味可能是迥然不同的。有时未必真要零距离感受山，对我而言，眺望群山已是美不堪言。站在在苏黎世贝勒维尤Bellevue（法语：好看的风景）湖边眺望远方，雪山的轮廓清晰可辨，眼前苏黎世湖水碧波荡漾，时而白天鹅嬉水、扑扇着双翅在水面划出层叠的涟漪，时而稍远处游艇豪华却带着不张扬的隐忍，静静地掠过视野。但对爱山的人而言，这一切显然不够，好天气无疑意味着该去实实在在地体验山。换言之，山在呼唤渴望征服的心。当许多人遥望群山峻岭，会有一种身不由己的征服欲，向往踏上峰巅一领将广袤辽远的风景尽收眼底的风骚。我个人认为一方面，爱山与人类具有挖掘自身潜能的潜意识有关，也与渴求精神的依托和稳态相关，特别是女性，比如渴望家庭与婚姻的靠山。自从心理学家西格蒙德· 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学》中提出“潜意识”的概念，指的是潜藏于我们一般意识之下的一股神秘的力量，也是相对于意识的一种思想。弗洛伊德认为潜意识是人类原本具备却没有开发使用的能力，而潜能的动力也就是潜意识。这些观点在经年之中应该说得到了发展，美国畅销书作家、成功学大师博恩·崔西（Brian Tracy）说过：“潜意识的力量比意识大三万倍以上。”如此的论断在登山类的极限运动中，其积极作用有时会产生生死攸关的后果。
山与海不同。海是平面的，你想接近大海，你就得去海边，感受那无垠波涛的风起浪涌。而山是一堆突兀，你既可以远观，也能去攀登或零距离体验它。它矗立在那里，这宁静的存在，既像一个宣言又似挑逗：你好无名氏。你想，那你来吧。当然我对山的热爱也并非纯粹叶公好龙式的。许多年间我也积累了形形色色上山的体验，虽然与登山运动健将相比，未免略见平淡，但山就是山，它的海拔和峻峭决定了一种永恒的变幻莫测，对每个人是公平的，而正因为如此，山也造就了我进山之旅的某种不可预见性与个人无能为力的感叹与遗憾。印象较深的一次，也是犯了上山过程中低级错误的典型，穿了错误的衣服与鞋之类的体验。一次全家去位于瑞士中部伯尔尼高地的少女峰(Jungfraujoch)去玩，景区距离因特拉肯市正南二十来公里，海拔三千米以上，少女峰与周围的僧侣峰、艾格峰并列成为一道迷人的景象颇为壮观。这三座峰峦从海拔的高度而言，仅比阿尔卑斯山最高的勃朗峰低矮了四百米左右，游客可以乘坐登山火车蜿蜒向上，沿途欣赏到很多山景与不同的小镇。从少女峰火车站（Kleine Scheidegg ）至峰顶的路程说来只有7.2公里，但是全为人工凿镢的隧道，建于20世纪初，堪称工程史的奇观。隧道在山的体内蜿蜒向上，时而黑暗时而半边敞露出来，一窥群山，最狭窄的地方刚够容纳火车的体量。爬坡的途中，火车上会以日、韩、西、英、德、意、法七国语言进行解说，在经历了隧道中途的两个观景台后，抵达旅程的终点，峰顶的斯芬克斯观景台（Sphinx Observatory）。从那里可以欣赏到阿尔卑斯山开阔的雪山全景，目光之所能及。那连绵无垠的山之海，在2001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自然遗产，备受瞩目。因为少女峰终年积雪，即使在盛夏气温也在零度以下，我们全家穿着苏黎世海拔的衣着，在山上途中就开始冻得畏首畏脚了。开始大家都抱着忍耐的信心，不就是熬一下吗？事实很快证明山不让你好生地熬，大家开始冻得吃不消而叫苦不迭了，吃饭的时候，面对无以伦比的雪峰，我儿子神色凝重地质问我：妈妈，请问为什么要带我上一个山头，来看另一个山头。搞得我苦哭笑不得，不知如何作答。别说上山的缆车票每人都要花上百瑞士法郎，哎，我知道都是冻出来的冤气，是啊，人类只有对温饱冷暖的需求满足之后，才能顾遐审美层面的享受。饭后没说的，直奔旅游纪念品商店，花了比山下贵出至少两倍半的银子，每人买了一件厚的T恤衫，胸前印着夺目的少女峰，大家着实当了一会傻哈哈的游客。
我的雪山运动的滑铁卢也很值得回顾。和学习汽车驾驶一样，我学习滑雪没有找私人老师或在滑雪运动班报名，心想凭借自己的悟性和运动协调感，留心看、慢慢体验一下不就行了。事实证明就算学车“无师自通”的话，滑雪还是没那么简单。在积累了一些缓坡滑雪的经验后，2002年冬季我们一家去萨斯费(Saas—Fee)度假，乘缆车上雪山后，全副滑雪戎装的我们站在一个以我此刻的回忆，坡度在45度左右的大斜坡之上，老公和儿子感觉我的技术可能力有不逮，但这两个好男儿自身已经抵挡不了一滑而下的刺激和勾引，带着对我的担心，他们一致争先恐后地说：这个坡对你够呛，你千万别滑下去，站在原地等待，容我们下去过把瘾然后乘缆车上来，为你保驾。好的好的，看着他们心急如焚的样子，我说你们快去吧，我等着你们。临别我还大声叮咛他们要注意安全，只见梭梭地他们就不见了身影。当我独自站在坡上，心里那种犹豫啊，我行吗，如果独自往下滑，后果将如何？我还是等待家人吧。心里拿不定主意的劲头真折磨人，而拿不定主意恰恰是我在人生中最少遇见的情况。我很快出于性格的本真抑或潜意识的作用拿定了那点事，站在那里等人的人不可能是我。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往下滑着，经历了一个不错的开端后，忽然气息与控制力就失控了，我摔倒了，重重地摔倒后，滑雪鞋与雪板之间的链接部分，没有像发生事故时那样松开，而是我带着一米七长的滑雪板在空中连滚带爬、翻转了至少两三圈，直到我控制着身体侧翻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当时的情况相必对旁观者有一定的惊险性，几个瑞士孩子滑到我身边，关切地问道：你好吗？没事吧？我小心地移动着四肢，然后龇牙咧嘴地回答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事实是我已经不能独自站立起来了。有好心人打电话通知雪山急救站，很快一位中年瑞士人开着电瓶雪橇来，把我运送到下面的基地。中途还遇见家人了，他们懊丧不已、心有余悸地质问我，不是说好等待我们吗？我用决绝的语气回答道：算你们认识我哦！如果我老老实实地在坡上等你们，那还算什么我？大家苦笑了一番。最后一次感受阿尔卑斯是在2008年，和儿子驾车去瑞士名山策马特想看马特和恩峰，我以前在瓦莱州（Valais）的化工厂Lonza工作时，公司曾组织大家去马特和恩峰度假，但我儿子没有去过。此行原本想了结他的遗憾。没想到天公不作美，我们只在云雾漂泊的间隙，略微感受了一番马特和恩峰及其独特的容颜。我在遗憾之余写就一首诗歌《三月二十四日，在策马特遭遇小雪》。也好，为我们不断进山留下理由。
现在想山，可能与上海地貌的一马平川有关。回想以前在苏黎世州机场附近工作上下班的历程，上班路上，山在反光镜中，下班的路上，每每遇到红灯，我就屈身望向远方，阿尔卑斯山的群峰。是呵，那些日子阿尔卑斯山脉不在眼前，就在侧旁。你看见它时即将下雨，你看不见它时，正在下雨或雪。
2010-08-0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