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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酒

发布: 2010-6-14 10:49 | 作者: 谢侯之



       说某人是个酒鬼,在德国,是件很丢人的事。我的一个熟人安德丽娅,因交往多了,无话不说。记得有一次不知怎么和我说起她的父亲,忽然叹起气来,红着脸压低 了声音说,“发展到后来,我说了你绝对不会相信,他竟然变成了个酒鬼了!”那架式是极严重的家丑,很见不得人的。
      
       中国人在人面前说出自己是酒鬼能喝爱喝,平常小事一桩。尤其是诗人,还争着作酒鬼。而且好诗一般都是要先喝后作,或现喝现作的。以李白诗里招出来的情节, 都是酗酒,这在德国,家里人一般是要去报警的。中国诗人们却都得意地写进诗里,后人也都钦佩得五体投地,那是社会公认的豪举。而德国的歌德席勒什么的,诗 里都不招惹酒这个词儿,更不敢宣称做诗得非喝酒不可了。
      
       我印象中洋人的烈酒好像都是烧酒。用葡萄搞出来的是白兰地,用大麦芽做的是威士忌。用酒精兑水,大概就是伏特加了。好像他们就没有麯酒。有次把中国的茅台 拿来请德国人喝,他们说:“ 有股奇怪的味儿”。
      
       洋人吃饭的时候断无烈酒佐餐。要等饭吃完,主人把烈酒拿了出来。往往会是各种烈酒,威士忌,白兰地,干邑(Cognac),罗姆,琳琅满目的。这是主人向 客人显示拥有的好机会。品烈酒的活动不在餐桌,更多是在客厅里进行。烈酒是干喝,无下酒菜。大家举了酒杯,简单祝一下健康,或是快乐。没有干杯一说,各人 随意,也不劝酒,更不强人饮醉。
      
       记得一回在纽伦堡附近的小镇菲尔特。傍晚时分,恒施克先生请我在他家做客,他是当地一家国际工业咨询公司的老板。饭后坐在主人阔大的客厅里,透过落地大玻 璃窗,看到花园里的小池塘。恒施克先生跑前跑后地忙,出去把围绕池塘的地坪灯全打开,又回来把客厅灯光调得晦暗。待气氛安置停当,他拿出了他的烈酒,那一 堆瓶子在昏灯下现出五光十色。恒施克先生得意地选出一瓶,说:“我们来尝尝Courvoisier,法国的。”他说 Courvoisier那个词儿时夸张地使用了法语。
      
       取来专喝烈酒的酒杯,那杯子也有讲究,照规矩得是矮脚广肚窄口。恒施克先生浅浅地斟了两杯,递我一杯。我把酒杯举起来,见他忽然竖起一个手指,说“等一 等,”放了杯子,跑过去把音响打开,放了一张光盘进去。一支古典钢琴曲,优雅地从暗处升起来。一大串琴音叮咚,珠宝般晶莹华丽。恒施克先生立在那里,倾听 状,尔后歪头耸了下肩,那是种OK的表示。这才回来重新拿起酒杯。“戈尔登堡变奏,巴赫,”他眯了眼,微笑着对我说:“是Glenn.Gould弹的。” 然后举起酒杯,祝我快乐。
      
       酒很棒,干净,清爽,热烈不辣口,酒香里透了种绅士派头儿。我们都不讲话,任巴赫荡在空中。我托着杯子慢慢地啜,珍惜这好酒。干邑酒那种透明的琥珀红色, 像朵小火苗儿,在杯中摇晃。恒施克先生腆着肚,手托了杯底,呷一口酒,就一串巴赫,在客厅里游来荡去。你感觉那纯粹是另一种文化。
      
       中国老百姓生活里,喝酒就是喝酒,直接了当,不搞这些铺垫。想起小时候在北京厂桥,帮家里去路边小杂货铺买油盐杂物。小铺里兼卖烧酒,略备些下酒物。小铺 角落里放着张小桌。桌边常见坐个拉板儿车的汉子,胡茬花白,裤脚挽起,露了腌肉般的干腿筋。面前放二两白干儿,一小碟儿煮花生米。看他伸手到小碟,每次拈 起一粒花生米,丢到嘴里,大牙黄白地嚼。再拿起白干儿抿一口,“嗞儿”的一声酒吸进去,“哈”的一声气儿吐出来,那是种真的享受,化忧愁解烦恼,其乐融融 的。你感到这就是日子,简单,实在。一毛来钱,买阵快活,滋润。
      
       我儿时受家中管束,无缘烟酒。父亲书生一介,煮一壶清茶,做他的学问。“文革”浪潮疯狂卷来的时候,家中遭了变故。我离了父母,游荡到社会的各种角落。于 是喝到了烧酒。
      
       第一次喝烧酒,是在陕北。那是个冬天,我作为知青,被发送到陕北延安的一个小山村里去插队。记得有一天收了工,我们几个知青从山上下来,看见村里的老红军 李大爷披个烂袄,拐着腿脚迎面走上来。他神秘兮兮地捅捅大家:“今儿黑个到我窑伙里来,有酒咧。你几个北京学生,不敢漏掉一个,都要来啊。”
      
       李大爷生得瘦小,却属山村社会的VIP级人物。他本是四川农民,三几年红军打他家乡过,就跟了队伍。后来还经过长征。队伍到了陕北搞缩编,上边发两块大 洋,把他送到现在我们插队的这个村子来,又当起了农民。后来由村里做好事,相帮着给说合上一个傻女人,没用出钱就成了家。因为是老红军,县里民政局每月还 通过公社给他发两元钱补助金,算是村里高干待遇。虽然不识字,村里开会讨论分救济粮时,他嘴里能蹦出不要陈独秀右倾张国焘分裂什么的来,村里人都张了口傻 半天,搭腔不得。
      
       那天晚上,我们如约去老红军家。李大爷的傻婆姨堵在窑门口,憨憨地笑着欢迎大家。李大爷把婆姨拉开,邀我们入席。山里人窑洞里没有桌椅家具,睡觉的大炕占 了半个窑洞,炕前连着锅灶。客人被邀请都是坐到炕上。因为体弱多病婆姨不强,李大爷的窑是全村最破的。我们照规矩,都盘了腿,围一圈儿坐到炕上。土炕上无 毡无垫,薄薄的一张席,脏兮兮的破了大半张边角。炕下挤了群看热闹的娃娃。
      
       李大爷端了一碗煮洋芋条子,郑重地放到大家中间。自己也爬上炕来,挤到我旁边坐好。他把小油灯拿来挑亮了捻儿,又给每人递双筷子。尔后从身后摸出一个瓶儿 来,举了在灯上拿给大家看,“酒!”他得意地说。兀自将瓶子举到自己嘴边,仰头“咕咚”灌下去一大口,抹下嘴,祝词简单:“兹喝!”伸出满是老茧的手掌把 瓶子口擦抹了,转过脸将酒瓶举到我面前。
      
       我接过酒瓶。瓶上没盖子没商标,是在村里供销社打的大铁桶里的散装酒。后来我猜那是种地瓜皮或白薯叶子酿的烧酒,便宜,真正的烧刀子,辣得邪恶,外加一股 子铁锈味儿。我还从没喝过烈酒,从小读的书又误导,把喝酒写得美好。于是学了李大爷的样儿,把瓶口也对到嘴上,想着大概是类似喝桔子水,“咕咚”一大口直 接灌到了肚里。哪儿料到一股辣呛得凶恶,上刑似地猛喷到喉咙上。脸憋得通红,胸口几乎换不过口气来。我记不得是怎么把瓶子传给了下一个人。好像听李大爷和 大家一叠声的混乱:“快叫吃上口洋芋条子。”当时只记得剩了一个惊讶极了的印象:“酒怎么是个这么难喝的东西?”
      
       因为是冬月天,地里无甚活计。山村里就赶着办上些红白喜事。不论哪家操办,都把知青请上。早上起来,听峻冷的空中悠扬着些咿呜的唢呐,哪个小院儿上头腾了 大团的白烟,院墙里外都站了些看热闹的婆姨娃娃,那就是小山村有庆事的标志了。进院门,会看到角落里打着堆篝火,篝火边蹲踞了三五个寻吃讨饭的汉子,穿得 褴褛,手指冻得粗红,都拿了唢呐下劲在吹。小院儿里满是帮闲,窑里窑外地乱窜。露天里摆两三张桌,长条凳上缩着吃客,都袖着手等候。四周稀疏的雪花,添乱 似地在空中上下飞舞,并不落下地来。那记忆至今十分美好。
      
       书记队长和知青都是第一轮入席,有主家陪着。就餐时,身后挤一大群看客。规矩第一碗菜都是肉菜,白灿灿的大肥肉块子,三指或四指厚的膘。肉是煮过后再炸, 肉皮上满是燎泡。山里人粮不够吃,常年的白水糠菜,这肉膘咬下去兜一满口的肥油,那快意像甘霖滴进了裂土。
      
       这碗肉菜是一场吃喝活动的重头戏,席上客人每人起码得能保证吃到一块肉。肉块的大小视主家的贫富加慷慨程度而定。第二碗菜一般档次大跌,是用煮过肉的汤拿 去熬的酸菜豆腐。主食却是一水儿的精粮食,白面或小米都不掺麸子和糠。
      
       随菜端上来的就都是烧酒,延安烧或安塞白。比大铁桶的散装酒要好,是正儿八经的粮食酒。酒用粗瓷大碗盛着端到面前,耳旁响一迭欢声:“咳!啧下力出劲喝! 今儿个烧酒管够咧!”
      
       唉,我这些沉淀在心底里的陕北小山村儿!而今是那么的遥远。那儿的岁月如山,古老悠长。我就这样在那儿喝上了烧酒。
      
       然后我离了陕北,遇到各样的人,喝过各样的酒。但我顽固地喜欢烧酒。其它的酒,里面的东西都多余,累人。不如二锅头高粱烧来得干净,直接地给人快活。
      
       而今这些喝酒的印象已混乱。只奇怪地记着有个冬天。我在哈尔滨街头喝了一次烧酒。
      
       那个晚上,零下四十多度。狂风里漫天的鹅毛大雪,哈尔滨市街的路上不见一个行人。一根电线杆下停了一辆小货摊车。车把上挂了个风灯,透出的光微弱,在风中 哆嗦。
      
       我走过去,见一个汉子两手拢在袖子里,胡子眉毛满是冰碴。我问他卖什么,回答竟然是:烧酒和雪糕。雪糕冻得砖硬,撕不开包装纸。烧酒装在车上的什么桶里, 还是散的。我实在惊讶东北这地方怪事儿,就问他:“有人买吗?”他说:“天太冷,街上没有人。”我好奇,又问他:“没瓶子你怎么卖酒呢?”他说:“我有个 缸子,”于是抽出手,哪儿摸出个大搪瓷茶缸子来,迟疑地问我:“老哥,买点儿喝?”看着满天的大雪,我忽然觉得遭遇奇特,于是说:“来二两,”马上又改口 说:“倒半斤吧。”
      
       那人兴奋得很,在风雪中折腾了半天,倒出半茶缸酒递给我。我分几口喝下去。那酒辣口,却也喝得飘然,肚内感到烘暖,飞雪都近不得身。我又要了半斤酒,却把 缸子递回给那汉子,说:“天太冷了,您也来口儿吧,我请客。”他愣一下,很爽快,说:“嘿,谢谢老哥了。”接过茶缸子,仰了脖儿,几口把那酒全灌了下去。 “啊”的一声吐口长气,一口东北腔儿,说:“大冷天儿整口烧酒喝,真得劲儿啊!”我笑着看着他,称赞道:“好酒量。”又劝他说:“这么冷的天,等也是白 等,不如早点儿回家吧。”
      
       因喝了酒,两人口中的热气喷出来,化成白烟,融了满天的飞雪。
      
       那天我迎了风雪,懒懒地往回走。街道寂静,四下里一片圣洁的白色。酒过微醺,腾上来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荡得人六根清静。一时间脑子里万事皆休,余了一片 悠然的安宁。我慢慢地想到德国,客厅里的恒施克先生,想到北京小铺里的板儿爷,想到延安窑洞土炕上的李大爷。人一生一世,每个人脚下走的路真是不同呵。可 是在酒杯里都斟着自己的那份快乐。
      
       我回过头去,看来的路。雪中静静地留一串脚印。向远望望,好像看到了电杆下的那盏风灯,又好像是没看到。我不知道那人回去了没有。我希望他是在往回家的路 上。天太冷了,他在风雪中是等不到买酒客的。但我眼前依旧摇晃着那盏风灯的光亮,像那人心中固执地存着的一点儿不灭的希望,最宜在风寒中暖人。
      
       我至今仍记得那人的烧酒,质低价廉,烈度却还是不错的。人行在风雪中,酒确乎是这路上的恩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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