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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贾

发布: 2010-3-18 19:39 | 作者: 谢侯之



       小贾福建乡下人,是小太极饭店的二厨。

       第一次见他,是在小太极。他穿着厨师裤褂,在厨房里弄水冲地。见到我,直了身子,说:谢老板。见到姚建,又躬一躬,说:老板娘。这让人特不习惯。我那时还没碰到过呢。这称呼让人想到剥削阶级反动派,好像是坏人。我纠正他,他奇怪说:我们那里都这么叫老板老板娘。

       小贾瘦瘦的,一米七五吧,这在南方人里面算是高个儿了。他身上有劲儿。是不胖不壮,没腱子肉,却有干巴劲儿的那种。小贾不是厨师,也没学过。但中餐厨房里做过,熟手。他话不多,勤快,做事打下手麻利,眼里有活儿。在店里,他跟大家都处的特好。就是跟大厨不好。这不怪小贾。大厨小梁,职业厨师特级。北京油子。天子脚下比人高,老有点儿想挤兑外地人欺负乡下人的毛病。

       小梁笑小贾的鸟语普通话,笑小贾的生活习惯。大概厨房营生没个乐趣。北京人就耍他的贫嘴,拿乡下人逗乐子。小梁手上掌着勺,嘴上不闲着,老是挑事儿。我说过他几次。他是觉得小贾好欺负。小贾说不过他,拗着口学小梁的话:你看我泥你吗?(你看我理你吗?)

       小贾家乡靠了海。海边人吃的都是海腥。小贾吃不来小太极北方来的面。我去给饭店采买,小贾就托我给他买吃的东西回来,是Metro卖的一种廉价烤点心。干干的嚼了,当一餐饭。真不懂有什么吃头。有时候从什么地方,小贾弄了点儿便宜的猫鱼或蚌壳回来,那个高兴劲儿,让我看了都高兴。他会自己弄出一小锅汤啊糊的,灰的颜色,很腥,味儿冲。他拿着碗诚心地让我,说:谢老板,吃点儿吧?自己一边吃,一边兴奋。不断地说:谢老板,好东西哎。我看着他,以为福建人说的都是鸟语,长的都是猫胃。

       刚接店时,问过厨师的住宿安排。小梁是晚上去跟大太极厨师合住。小贾说小太极储物间有个铺。他一直住那儿。原来最早的时候,这里是个中国快餐小店。老板是中国南方哪儿来的。他们一家三口就住那个储物间里。小贾不会德文不会英文。好像是高小文化。饭店周一打烊,他从不上街逛。城里有个华人小店,里面租中文录像带。大陆的,港台的,故事片,连续剧,挺多。小贾上街只往那儿一个地方跑。拿个包,抱一堆回来。我们去弄了个小彩电和放像机给他。小贾白天饭店里干活,晚上饭店里过夜。猫在那个储物间里,根本不出来。看中文电影打发日子。

       姚建有次去那个储物间。发现里面情况糟糕。简直不成名堂。储物间也就几平米,东西堆满,都是些设备餐具一般不用的东西。那个铺是搭在头顶上的一宽条木板。距天花板1米多点儿高。小贾把彩电塞在铺的脚头。我想他是挤进到铺上,躺着看录像。夏天人窝着很热,会憋气。冲凉不方便。真不知道小贾怎么在里面凑合。更想不来那一家三口怎么在里边挤。我们那时刚搬到西门子城来。好几个房间,有条件。姚建去跟小贾说,让他上来,在我家睡。小贾不肯。怎么说也不行。我强行命令,不搬不行。把他给弄上来。让他住厨房旁边的一间,在走廊另一侧。给他把钥匙。可以自由进门,出入自己房间互相不打扰。这样算OK了。

       后来知道小贾,乡下老家有个儿子,有个老婆。儿子小,才三,四岁。他一个人在海外,就只想着这个儿子。他开销很简单,除了寄钱回家,只有两宗,一个是租录像,一个是打电话。每个周一他就跑掉了,找地儿打便宜越洋电话跟儿子说话,晚上才回来。十年前那会儿还没有网络电话,越洋电话很贵。小贾去到处打听,在哪儿办了便宜电话卡,又是哪儿拿了特殊号码。花头挺多。后来他说他找到个好地儿,说是越南人弄的。“打电话中国很便宜哎,”他说。他给我说过好几次,劝我也去试试。

       终于,我叫他撺掇得不行,就答应跟他去看看。小贾说:那地方很远哎,在马灿(Marzahn)。我知道马灿,在前东柏林的最东头,是非常远。我们坐车换车,坐了两个小时才到。那是一座极高极大的前东德板儿搂,灰色,单调无趣。楼体围成个巨大的L。我后来才知道,柏林等着遣返的越南劳工都被弄到这座楼里来了。东德那会儿跟了苏联,援助越南好多建设,包括物资设备。越南没钱还,就拿劳力顶。派了上千工人到东德厂子里做工。柏林墙倒了,这些越南人都不想走。德国政府赶紧把人都集中了,议会接茬儿吵吵,看怎么把人送回去。警察对这楼管理很松,它没有限制人行动的法律权利。人可以随便自由出入,谁愿去哪儿去哪儿,而且发的有吃的,还有点儿零花。只是不可以出外边打工。越南人就在这楼里折腾。我们进到楼里,到处是亚洲人面孔。到处在忙,到处在乱动,像是在蜂窝里。筒子楼一个个房间,是买卖。卖蔬菜卖水果的,卖生肉卖熟食的。卖吃食的小馆儿,煮河内牛肉面西贡辣味面。倒腾走私香烟的,卖色情用品卖淫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人的谋生能量,让人佩服。

       小贾路熟,带我到二楼的一个房间。里面站两个越南女的,描了浓黑的眼圈。小贾指了我,比比划划,女的点头会意。拿了桌上电话一通乱拨,又鸟语一番。将电话撂桌上,反身出门,把门给锁上了。我莫名其妙,问小贾:“怎么回事?”小贾说:电话置好了,谢老板,你可以打号码了。“她们锁门,是怕你打了电话跑掉,不给钱。”我摇头说:“这儿真怪,一股的邪气。”正说着,听外面警笛声响成一片。从窗子探头看出去,远处楼的入口停一串警车,还来了抓人的警用厢车。都闪着红蓝警灯,很好看。我以为会有好戏看了。正要说给小贾,回头他人已经不见了。低头向楼下看,吃了一惊。小贾已经从窗口跳下去了。就见他爬起来,仰头跟我说:“今天我们打不成了。谢老板你没事儿的。直接走出去,我在外面等你。”拍拍屁股上的土,没事人儿似的走了。房门这时被打开,是那两个越南女的来了。她们放我走出来。到大门口,看见站好多警察,把进出口封住,在搞什么抓捕。他们看了我证件,把我放出去。我来到外面,去找小贾。心里忽然想到的是动物在丛林中。惊讶小贾内心保有的那份警觉。

       后来我多少明白点儿那份警觉。小贾跟我说:谢老板,外边有电话打到店里,过来找我,你就讲这里没有这个人。我问他怎么回事,这才知道,小贾在道儿上很有名气,该是个头儿的脚色,或是老大。他退出来江湖,人家到处找他。据说许多事情,要他去才能摆平。这真没看出来。小贾很诚恳,说:我不想再打架,也不想惹事情。我躲在你这里。给他们谁也不知道。我只想老实出力气做,给我儿子挣钱。我明白他的心思,便答应他。

       但我和他说:你看,我们都知道了外面,实际挣钱不容易。没语言没技术,只能做工。做工的都是活计累,吃住没有好条件,到处生意不好做,都挣得少。比国内人都活得辛苦。小贾说:“我们那里,外面活得再惨,谁都不讲呦。回去的人都有拿钱出来,不然人没有脸了。家里边的人,都只看到外面人钱容易挣,能发财。我兄弟又在办出来,肯花x万块。我给他劝,他不听。我们都是走到这样。不能往回走呦。”我听得喟然。小贾那天还告诉了我他心里最大的愿望。他说:“我就是想看到我蛾子(儿子)。”他蛾子一生出来,他就走了。蛾子长这么大都没见过。我奇怪:“你那么想儿子,回去看一趟嘛。”小贾说:“谢老板呦,不像你们北京。没有钱,我们不敢回去呦。”他们那儿的乡俗,你回去再不出来了,可以。要是你回去了再走,那是你海外成大财主了,得在乡里散大钱。否则人人不依,乡里族里都会把你骂死。在福建琅岐、连江、长乐、琯头那一大片农村,农民什么不干,传统认定了,就是个闯外洋。男人不能呆乡里。家里只剩妇孺老幼。年青人人生大事是先娶老婆,再生儿子。完成香火接续。留下老婆儿子,然后走。外面都是金子铺路。是个人都发大财。留在乡里没出息,被所有人看不起。

       小贾给我讲他来欧洲。他好象是从北韩,真是奇怪,直接飞到巴黎。手上拿本葡萄牙护照。护照是他的,是真的。怎么来的,我从来没问。知道不应该有这份好奇心。他在巴黎没接上头,举目无亲,语言不通,在街上流浪。晚上睡电话亭。没钱没吃的,饿得人快要死了。“开始那些天很惨啊,谢老板,”他跟我说。我听得着急,问他:后来呢?他很简单,说:后来大街上遇到福建人。后来就好了。我说:“什么后来就好了?”他说:“看我是福建的,就会带我到地方。烧鸡有给我吃。地方有给我睡。一个冰箱里都是烧鸡,都有让我吃。烧鸡便宜哎。后来有介绍做工,车衣。问你有没有搞劳工纸。饭馆也有做。后来就好了。”我大感慨。懂了。百多年华人闯外洋,多来自福建广东的底层,潮水般坚韧地一浪接一浪。在海外这么巨大艰难的陌生文化环境里,这些弱小的中国乡人抱成团儿,结成某种地下性的社会关系。坚强的同乡互助的帮会团伙传统,帮人谋得生存立足。这和那些现代的留洋留学,和那些从北京上海其它地域来的人,人与社会的意识和哲学都不一样啊。

       圣诞节的时候,生意好起来,德国人开始上馆子找饭吃了。大厨小梁忽然说有急事要请几天假。我们着急了,菜没人炒可怎么办。小贾说:“谢老板,你炒。你会炒。”这我还从来没想过。我说:这百多样菜,我不知道该怎么炒啊。小贾有信心:“我知道小梁有怎么炒。谢老板你炒,我给你讲。”我跟公司请假,赶鸭子上架上阵。看外面厅堂坐满,心里没底,觉得要把顾客给炒跑了。结果一上手,发现担心多余。每报来一个菜,小贾马上两句话,讲小梁这菜是怎样炒,先怎样,再怎样。同时手上调作料,做炸锅,备汁水。过程知道了,我当然会炒。有小贾当指挥当下手,我咣当当两下,装盘出菜。炒了一个晚上,人成了特厨。我知道了小贾。大厨特厨的那些菜,原来他都会炒能炒。是无师自通,看会的。感觉他人善学。如果有机会学技术,会是个好工程师。

       有天早上,小贾跑来找我:“谢老板,帮我讲个电话。是鬼佬哎。”我拿过听筒,听到那边德语,洋腔洋调,外国口音:“带二百马克,现在过来。人在柏林xx地铁站。”这是小贾兄弟的故事。他兄弟在乡里讲好,交蛇头x万。先交一部分,把人带进西欧某城后,把款交齐。蛇头领着人,走大陆。到德国和东欧哪个边境后,过不去了。德国边境巡警不是吃闲饭的,把这帮人在越境时全体捂住。结果这帮人,不说德语,不说英语,身上无证件,无片纸。德国人头一次听鸟语,不知何语。关两天,还得管饭。没奈何,把人带到越境的地点,赶回去。这帮人隔两天,换个地点,又玩这猫和老鼠的游戏。人又被抓,又给赶回去。小贾这边得到兄弟捎信,说是在东欧某国,过不来。小贾就去找人,帮忙带他兄弟过来。现在人在xx地铁站。“谢老板,我不会说鬼佬话,”小贾求我:“你帮忙去给讲一下。”

       我们赶到xx站。一眼就看到两个东欧人。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真不像正经人。小贾把钱交过去,柱子后面,看见了小贾的兄弟。我看着他们,觉得像是在小说里,情节像胡编的电视连续剧。这些从那片乡里走出来的农人,带着自身传统的文化藩篱,没外语,不熟国外,闹出来国际的大协作。那是片什么样的乡野啊。

       我问小贾:“你怎么安顿你兄弟?他在这儿怎么呆下去呢?”小贾说:“这两天我有给他住地方。他去报避难。报了去住避难营。”我奇怪:“报避难怎么会批呢?你在家花了那么多钱,你还是呆不下去啊。”别看我懂德语,别看我在德国时间要长得多,小贾他们比我们门道清。他们的知识,就是德国人也没搞懂。报避难,不能立刻拒绝,德国人得审。一审就半年一年。这期间住避难营。发吃的,有鸡有肉,有黄油面包。发x马克补贴零用。出入自由,可以在周围打黑工。一审都是驳回。再上诉。上诉书有一群自愿给受迫害帮忙的德国人来傻乎乎帮你写。这样再住避难营,再等半年一年,再免费白吃白住干活,再被驳回。欧洲申根国,没边检,换个国家,再来。欧洲一堆国家呢,每个呆两年,魂儿似的在里边转悠,就是不走。打工钱很能攒下一些。我目瞪口呆。但是还有疑问:你不会语言,怎么打工?工钱都没法讲啊。小贾笑了说:“我们对洋房花园里的德国人说:‘阿白阿白,’他们就懂了。我们给人家铺地板,修房子,做园子活儿。”我发半天晕,搞清“阿白”就是德语词Arbeit(德语:工作),居然德国人能听懂!小贾说:“只学会数字就够。加用指头比划,‘得来’是三,‘肥耳’是四。就能谈工钱。做活用眼看,打手势。”我一服到底。明白这些本事,真不是我们这些从学校出来的傻瓜能搞得出来的。

       半年后有一天。小贾跟我说:“谢老板,我想请假回去。”我惊讶,说:“你要回家?不回来啦?”他说:“我只回去走一趟。”他说给我事情。原来,他们跟家乡蛇头起了纠纷。蛇头说小贾兄弟已经进到了欧洲某城,来讨那部分没付的钱。小贾认为从东欧到柏林这段,是他给他兄弟自己找路子过来的,不是蛇头做的。因而不付款。这是服务合同争议。争议的处理是,蛇头在家乡把小贾母亲打了,在屁股上捅了一刀。还把他另一个兄弟的一条腿打断了。小贾说:“我回去找那个人。只打断他一条腿,再屁股上捅一刀。完了我就回来。”我从没碰到过这事儿,愣那儿,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想着打断人一条腿,屁股上再捅一刀,怕总不好吧?就直觉劝他可别去那么干。

       我那时听说,做偷渡这营生,惊险大期望值也大。蛇头对守约付款极敏感。谁破坏了,必有报复。小任,一北京来的画家,游荡在柏林。是姚建清华附中的同学。就给我讲过他的故事。他订了坐巴去巴黎玩。上车发现上面坐一群福建客。都不讲话。有人领着。车到边境一小城被挡下来,我忘了他说是为什么原因,反正走不了了。小任就去小城的车站,不坐巴了,坐火车走。那团伙中有两人,悄悄一直跟他走。见小任买车票,就央小任帮忙也给他们买两张票。小任带他们坐火车到巴黎分手。两天后,小任又找到那旅行巴,回柏林。上车时他去坐到最后排。便见走来两华人壮汉,一左一右,夹小任坐下。小任感到很敌意,莫名其妙。车行不一刻,听警笛大作。后面追上来一辆法国警车。将旅游巴别停住。两名法国警察送一翩翩华人上了车。然后警车走掉。那警车似专为送此翩翩华人而来。小任正看得奇怪,就见那翩翩华人径走到后排,旁边一屁股坐下。开口悄声说道:“你把我们两个人藏到哪里去了?”小任才明白,那天那群人是群偷渡客。他碰到麻烦了。他说:我跟你们那两人没关系。他们只是托我买票。去哪儿了,我怎么知道。那翩翩恶声言道:你不讲,打断你腿,送你入狱。小任也不是个随便脚色,他文革闯荡西北,打过架,经过阵仗。当下包儿里掏两瓶啤酒出来。一手一瓶,倒拎了,一幅北京街头叉架的套路:你们自己他妈人没看住。你们自己找去。哥儿们北京的,跟你们这种烂事儿不沾一点儿关系。你他妈要打架,哥儿们不怕。来吧。下去练去。那几人面面相觑,觉得小任这架势,不像是业内撬食。加之小任是中俄混血,也壮。两壮汉就看翩翩。翩翩想一下,放狠话出来说道:如果查出来,让你知道我们!车停边境,三个人站起来,下车走了。可见这蛇头黑道儿,势力猖狂。

       小贾后来没有回去打断人一条腿。我的感觉,可能是他家乡那边怎么搞了说合,事情给摆平了。具体情节不得而知。我没再问,只高兴他不回去打断人腿了。体会到中国的这些特殊地带,尤其像赌博,色情,若发生服务纠纷,不能正常走法,只能私了。不能正常走法,助长对警力的腐化。只能私了,催生国民私刑帮会黑道儿的意识和现象。

       但中国沿海的那群乡人,没钱没语言没训练没技能,铁了心闯外洋。只为发财,只为过好的日子。这得有敢走出去闯荡的勇气。我曾游荡在中国西北内地,在那里我们不容易看到这种历险记式的勇气。这是好莱坞西部片里歌颂的人文精神。那些美国早期西部的移民,为发财,为过好的日子,不惧涉险犯难,对人生幸福有坚韧地追逐。小贾那群乡人身上的这种执著不舍,应该是优秀的移民精神。美国人怎么能拒绝呢?

       后来我们关了饭馆儿。小贾去了欧洲其它国家。现在算起来十多年了。也不知他现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了。他看到他儿子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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