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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发布: 2010-3-10 12:07 | 作者: 刘春



       向深秋再走几日
       我就会接近她震悚的背影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开始迢递;呵,她所说的那种季候
       仿佛正对着逆流而上的某个人
       开花,并穿越信誓的拱桥
           ——张枣:《深秋的故事》(节选)
          
       在当今诗坛“帮派斗争”愈演愈烈的状况下,诗人自觉不自觉地被划归于各种“集团”中,什么“知识分子写作”、“民间立场”、“第三条道路”之类。各派同人对“自己人”连吹带捧,推崇备至,对“外派人士”既贬又讽,种种可悲可笑之举人们已经见惯不怪,能保持缄默已算给足面子。在这些“帮派”的夹缝中,游离着一批自由人,因其影响广泛,每一边都想拉其入伙,以壮声势。这些自由人至少包括柏桦、吕德安、翟永明、宋琳、王寅等人。张枣也勉强算一个,尽管在许多人看来他更“知识分子”一些。

       读张枣的诗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顾城,那个绝代天才,他对文字有着天生的敏感,他的诗就像用手指轻拂丝绸,总能让你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舒适,即使他的本意是要表现并不“舒适”的诗意,最典型的代表是八行短诗《墓床》。当然,张枣的风格与顾城差异很大,他们的相似是才华上的相似。《镜中》无疑是张枣流传最广、最有代表性的作品,短短十行,情感容量却浓郁异常——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据说有人读了此诗竟然忍不住手淫。当然,这是未经考证的传闻,但这足以证明张枣诗歌对读者的“勾引”。在那个凡事都要问“为什么”的年纪,我一直在傻傻地琢磨这首诗的“中心思想”,但均无功而返。好像它什么都表达了,又好像什么都是惊鸿一瞥,稍纵即逝。也许,诗歌本身并不能为读者提供什么切实可感的东西,它留下的空间应该由读者自己去填补。当然,如果一定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们可以把它当作对美的膜拜与思考或者对理想生活的描绘与憧憬。而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释:一个过去年代的书生回想往事时的怅惘与懊悔,他“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在中信出版社2006年12月出版的《追寻80年代》一书中,我对张枣的生活有了些许了解。20世纪80年代的张枣有着不算传奇但颇值回味的诗歌往事,和当时的很多青年诗人一样,张枣疯狂地热爱诗歌并且自视甚高,他“曾经和柏桦三天三夜连续不停地谈论诗歌,像永动机一样滔滔不绝”。“我们整个的生活惟一关注的就是诗歌。柏桦每次带了好诗去找我,在宿舍门口就大吼:‘来了,老子的东西来了!’我那时年轻气傲,写了诗就丢在地上,柏桦每个星期来都在地上找。有一次他找到《镜中》,眼睛睁得老大:‘这首诗会传遍大江南北的。’其中有一句话‘低下头,回答着皇帝’,我把‘皇帝’两个字划掉了,他说:‘这两个字是这首诗的命,你怎么这么恍惚啊?’” (见《追寻80年代》)尽管如此,诗歌的尊严和力量仍然受到了挑战。据该文介绍,张枣读研究生时,交了一个比女朋友,这个女孩也是个文学青年,但在她大学刚刚毕业的时候,两人就分手了,分手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她喜欢上了一个做生意的人,她说跟他在一起玩很轻松,不像跟诗人作家在一起时那样沉重。待到出国以后,日子更是难捱,没有人知道你是一个诗人,即使知道,也没有人像国内那么在乎。整整两年,张枣都在承受着“失语”的煎熬。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异国生活而使张枣的创作受到了影响,总体而言,90年代以后,张枣的作品并不比80年代的高明,但也有比较明显的变化。2000年,我在南宁书城购买到了张枣的诗集《春秋来信》(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3月出版),得以系统地阅读了张枣的作品。1992年创作的《祖国丛书》最值得一提——
      
       那溢满又跪下的,那不是酒
       那还不是樱桃核,吐出后比死人更多挂一点肉
       井底的小男孩,人们还在打捞
       
       直到夜半,直到窒息,才从云嘴落地的
       那只空酒瓶,还不是破碎
       人类还容忍我穿过大厅
       
       穿过打字机色情的沉默
       那被拼写的还不是
       安装在水面又被手打肿的
       
       月亮的脸;船长呵你的坏女人
       还没有打开水之窗。而我开始舔了
       我舔着空气中明净的衣裳
       
       我舔着被书页两脚夹紧的锦缎的
       小飘带;直到舔交换成被舔
       我宁愿终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
      
       仍然美,但多了一分沉郁,字里行间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感,“我宁愿终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那种懒散而又犹疑教人警醒。语言上,当年的诗歌才子“羽翼”也逐渐丰满。然而,当我读到“当您正在灯下浏览相册/一股异香袭进了我心底”(《卡夫卡致菲丽丝》),以及“无尽的盈缺,无尽的恶心,/上天何时赐我死的荣幸?/咫尺之遥却离得那么远,/我的心永远喊不出‘如今’”(《吴刚的怨诉》)这些毫无才气的句子时,我开始对张枣产生不满。两年之后,我从诗人沉河寄赠的《在北大课堂读诗》(洪子诚编,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10月出版)一书再次读到了张枣的《边缘》。在这本关于现代诗解读的著作里,《边缘》被安排在第一位,由臧棣讲解。我对这首诗的评价远没有北大学者们的评价高,这是一首相当普通的涂鸦之作,零碎、断裂、意识流、呓语……整个儿显得莫名其妙。我曾经在另一篇文章里提醒读者在阅读此诗时注意了解“边缘”的含义:“如果一个读者连‘边缘’的本义和内在指向都毫无感觉,他面对这首诗时,如何不会一脸茫然?”这句话的语境是读者在阅读文学作品要具备一定的知识素养,可是,即使读者知道“边缘”的各种指向那又如何?诗歌的质地并不是仅仅依靠一个词的模糊意韵就能拯救的。
      
       由此,我想到一个问题:在评论界,许多人批评家不愿意在新人的作品上花时间,而一窝蜂地去追逐名家。更不正常的是,即使这些名家的作品质量平平,或者即使评论家不知所云,他也愿意下力气为作者“力排众议”,牵强附会地“阐释”,“把豆腐嚼出牛肉干的味道”(王小波:《我看国学》),总之想方设法证明一首劣作的优秀,以证明“众人皆糊涂,惟我有智慧。”自然,对于诗歌质地的高下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也许一首诗确实优秀,阅读者由于才识、悟性所限而无法领会其中妙处,但任一个诗人都不可能字字珠玑。对名家的推崇和纵容到连自己的艺术真知都抛掉,这样的行径,是典型的哗众取宠。当然,我这里针对的不是《在北大课堂读诗》的作者,对于该书,我是较为喜欢的,因已另外撰文评述,这里就不多言了。
      
       在著名诗歌选本《岁月的遗照》中,张枣有5首诗作入选,“待遇”中等偏上。得到的评价只有四个字:“语感自如。”无论作品入选数目还是在序言中所占篇幅都远不如张曙光、欧阳江河、孙文波、肖开愚甚至70年代出生的王艾等人。也许,张枣要进入“知识分子写作”的核心阵容还需进一步表现。当然,那仅仅是诗选的编选者及部分读者的一厢情愿,作为优秀诗人的张枣又什么必要非成为“知识分子写作”的一员不可呢?张枣就是张枣,他不屑于与任何人重叠或“结盟”。虽然在世俗名声上,张枣比欧阳江河、西川等人“稍逊风骚”,但没有人能够代替他的存在,他是独特的。
      
       和时下活跃的很多诗人相比,张枣的作品量很少;和那些“诗而优则小说”的诗人相比,张枣似乎也没写叙事性文体。在同时代人和后辈们的“逼压”下,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像一个闲适的隐士, 按照自己的节奏写作,过日子。这种姿态难能可贵。我曾经在一个网络论坛上看到几个诗人对当前文学现象的讨论。他们对当前诗歌写作不受重视、对自己的作品产量不过多表示担忧。其中一个说想改行写“有人缘”“有市场”的小说和电影剧本,另一个则声称从明天开始要“每天写一组诗”,还有一个抱怨“天下之大,却找不到发表自己作品的地方”。从他们的话,可以很容易地归纳出一个结论:“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出人头地啊!”
      
       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因为我也曾和他们一样迷惘和愤懑;希望自己写得多,写得好,发表量大,“曝光度”高,得到读者的褒扬……但这两年,我的态度改变了很多。我为把日子过好而努力工作,间或读一些有益于思维的书,记几行读书感想和生活流水账,只有在内心情感难以按捺时才提起笔或打开电脑。普通人50岁知天命,一个作家到了30多岁,就应该知道为什么而写了,也应该懂得为什么而活了。写作需要健康松弛的心态,一旦成为“完成任务”式的束缚,就会失去乐趣。谨慎而缓慢地写作,勤奋而深入地思考,才能成就一个优秀的作家。成天羡慕别人的作品“有市场”,为自己写作品量少而焦急,说得好听些,是“有上进心”、“有抱负”,说得难听些,是“虚荣心强”、“你以为你是谁”。对于那些曾经写过一些佳作的名诗人而言,认识到这一点尤为重要。毕竟,指望每天都能写出好诗、每年都能出版一部轰动全国的诗集从而保持最高的“曝光度”是不可能的。世间没有永动机,谁的激情能永恒不倦?
      
       真正的文学是拒绝用数字衡量的,在一首好诗和一百首庸诗之间、一首好诗和一百部平淡无奇的长篇小说之间,时间的天平会偏向哪一边,结果不言而喻。如果有人让我在张枣的《镜中》和那些获得所谓的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之间进行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走向“镜中”。真正的文学也拒绝任何庸俗的炒作。当下某些诗人为了吸引的眼球,不惜把衣服脱光,却打着“捍卫诗歌”的旗号;甚至把脸皮撕破,与人合谋炒作自己,把垃圾文字说成是“积极的探索”,并美其名曰“要改变人们的审美惯性”。诗歌的地位已经相当边缘,这些曾经写作过诗歌的人们,怎么忍心以繁荣创作的名义再骑在她头上作践一把呢?好在这些炒作除了给予事件制造者表面的光环之外,不会对诗歌造成内伤。毕竟,垃圾即使穿上了鲜花的外衣,仍然无改垃圾的本质。
      
       张枣现居国外,也许对国内的诗坛状况相对隔阂了,但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他的态度。当三流小说家比一流诗人受重视、三流诗人比一流诗人更“混得开”时,真正的诗人是不会羡慕、惊讶和愤懑的,他知道,严肃者和投机者如同孔雀和乌鸦,根本无法形成对比。关于这个问题,半个世纪前,博尔赫斯就有了精辟的认识——
      
       众神给了其他人无尽的光荣:
       铭文、钱币上的名字、纪念碑、忠于职守的史学家
       对于你,暗中的朋友,我们只知道
       你在一个夜晚听见了夜莺
         ——《致诗选中的一位小诗人》
      
       “小诗人”是博尔赫斯所尊敬的诗人,也是博尔赫斯的自诩。“小诗人”的“小”不是指年龄或成就,而是对某些貌似庞大深刻实则空洞虚弱的事物的反讽。我不知道那些削尖了脑袋往文学史里钻的人读了这些诗句会有什么感觉,他们在提起笔的那一刻,能否暂且放弃对“铭文”、“钱币”、“纪念碑”的想象?事实上,缪斯女神也不会在乎你是亿万富翁还是高级政客,她夜莺般的歌声只给那些心地清明的人聆听。所以,那些烦躁不安的诗人们,请安静,并且铭记古米廖夫的话:“不要在‘可能’的时候写作,要在‘必须’的时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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