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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萧红听着海涛闲话的下午

发布: 2008-9-26 07:29 | 作者: 江涛



1.
关于“萧红墓”,最著名的是诗人戴望舒的一首《萧红墓畔口占》:
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
到你头边放一束红山茶。
我等待着,
长夜漫漫
你却卧听着海涛闲话。

1942年秋天,出狱后的戴望舒受端木蕻良所托,到浅水湾凭吊萧红墓。秋风瑟瑟,面对好友的新坟,听着不远处海浪不缓不紧地有节奏地卷上沙滩,涛声阵阵。他心潮起伏,写下了以上的诗篇。至今,《萧红墓畔口占》仍被人们广为吟诵和引申。

现在的浅水湾,已不存在“萧红墓”。这美丽的海湾,现在仍是异常美丽,带着现代化海岛城市的富贵气息。背山面海,左边、右边,也是山,蜿蜒伸入大海。山不高,山脚耸立着一栋栋造型独特的别墅和现代化高楼。站在沙滩上,往山上看,那些密集的楼宇,甚至比背后绿树葱茏的山更高。这里是香港富商巨贾、权贵人家的集居地。

没有人知道当初的“萧红墓”在什么地方。据说,曾有外地人专程到香港浅水湾拜祭“萧红墓”,问导游:“知道“萧红墓”在哪儿?”当地导游操着不咸不淡的国语回答:“萧红?她是那个旅行团的?”

2.
这个下午,我面对的正是1941年萧红在香港写作《呼兰河传》、《小城三月》时看到的大海。而现在已是公元2008年秋天了。浅水湾,如今是香港最高尚住宅区之一,同时也是香港最具代表性的沙滩。海滩绵长,滩床宽阔,倾斜着伸进清澈见底的海水中,沙粒细白,波平浪静,是游人必到的著名旅游区。香港,早已不是当初萧红拖着带病之躯来时的那个潮湿而寂寞的小岛,如今,这小岛已号称“东方之珠”。

而且,来看望你,已不需要走六小时寂寞的长途。只需坐地铁到中环站,走过人行天桥,到马路对面的中环交易广场巴士总站,坐上开往赤柱监狱或赤柱市集的巴士,不到30分钟,就能经过浅水湾站了。我也没带红山茶来,我只随身带来了在香港中央图书馆借的你的两本书,一本是你当年在香港完成的《呼兰河传》,从贴在书背后的借还记录看,从2001年6月至2008年8月,共有22人借阅过此书;另一本是《萧红选集》,里面收录了1941年你在香港完成了最后一篇短篇小说《小城三月》,从2005年6月至2008年8月,共有12人读过此书。

在香港,人们读你的过程是如此缓慢,正如我,对你的了解如涓涓细流,而你的作品带给我的冲击,则如海涛拍岸。从1942年到2008年,大半个世纪已过。这个秋天的下午,阳光灿烂,微风,白云,沙滩上泳客寥寥,浪潮卷上来,又退下,似有几个世纪都诉说不完的千言万语,欲言又止。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天气,正适合安心地聊天,如诗人戴望舒诗里说的“听着海涛闲话”。可谁能想象呢,这已是六十六年后的一天。我坐在浅水湾沙滩上小卖部旁的一个撑起太阳伞的座位上,想象着座位对面的人是萧红——你——像一个隐形的听众。甚至,经过一番据资料记载的地形考察,我自以为是地确认,此地附近,曾是“萧红墓”的原址。而在我们的对话中,“你”分裂成两个对象,一个是历史记录资料中的“萧红”,一个是此在的“隐形听众”的“你”。

3.
你曾在给友人的信中说:“不知为什么,莉,我的心情永久是如此的抑郁,这里的一切景物是多么恬静和优美,有山,有田,有树,有满山遍野的鲜花和婉转的鸟语,更有汹涌澎湃的浪潮,面对碧澄的海水,常会使人神醉的,这一切不正是我往日所梦想的写作的佳境吗?然而啊,如今我却只感到寂寞!在这里我没有交往,因为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我将尽可能在冬天回去。”

那年冬天,你没有回去,没有回到你魂牵梦萦的北方大地,你的呼兰县城。1941年12月8日,日军从深圳开始进攻香港,同年12月25日,香港沦陷。1942年1月22日,战乱中,你病逝在西环半山法国人办的圣士提反临时医务站,年仅31岁。你被误诊为喉瘤,喉管开刀不愈致死。临终挣扎,不能发声,痛苦万状。这时,你生命中的两个男人萧军和端木蕻良都不在身边。

痛楚中,你在床头的拍纸簿上写道:“我将与碧水蓝天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回想从呼兰河走到香港的31年人生路,你又继续写道:“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你在短篇小说《离去》曾这样描述过大海:黎文近两天尽是幻想着海洋;白色的潮呵!惊天的潮呵!拍上红日去了!海船像只大鸟似的行走在浪潮中;海震撼着,滚动着,自己渺小得被埋在海中似的!……黎文他坐在朋友家中,他又幻想着海了!他走在马路上,他仿佛自己的脚是踏在浪上。仿佛自己是一只船浮在马路上。街市一切的声音,好像海的声音。他向前走着,他惊怕这海洋,同时他愿意早些临近这可惊怕的海洋。

萧红你就是“黎文”,离开俗世的烦忧,走向惊涛骇浪的海。无论生和死,她仿佛在,又仿佛不在。你曾说:“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和不幸却是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聂绀弩曾对你说:“萧红,你是才女,如果去应武则天皇上的考试,究竟能考好高,很难说,总之,当在唐闺臣前后……”,听后,你说:“你完全错了。我是《红楼梦》里的人,不是《镜花缘》里的人。”

你曾写过一首小诗:女性的天空是低的/羽翼是稀薄的/而身边的累赘又是笨重的!/而且多么讨厌呵/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不错,我要飞/但同时觉得……/我会掉下来。

4.
端木蕻良根据你弥留之际的愿望,决定将你的骨灰葬于海边,以静听海的涛声,他选择了浅水湾。当时浅水湾是日本人的管理地,端木蕻良竟然奇迹般地说服了日本人,拿到了埋葬许可证。之后他将你的骨灰装在从古董店买来的瓷瓶内,25日黄昏,与骆宾基一起,择浅水湾中一处四周砌有水泥围栏的花池而葬,并竖了一块预先写好的木牌,上书“萧红之墓”。就这样,你被留在了浅水湾,日复一日,与潮声浪声相伴。

1942年秋天,与戴望舒同行的叶灵风曾写下这样的记述:“……我们去时距离她的安葬时期已经有半年以上,但是由于当时的浅水湾是荒凉少人迹的,墓上的情形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在一道洋灰筑成的大圆圈内,有由乱石堆成的另一个小圈。这就是萧红的葬处,中央竖着一块三尺高的木牌,写着:‘萧红之墓’四个大字,墨色还新,看来像是端木蕻良的手笔,当时我们放下了带去的花圈,又照了两张相。”

然而,事实上,如今的浅水湾畔早已没有了“萧红墓”,“萧红墓”在1957年已迁回了广州银河公墓。到了1957年,香港已发生了很大变化。浅水湾已从过去人迹稀少的荒滩变成著名的海滨浴场。到了夏天,来这里游泳、戏水、日光浴的游人多得像切开的西瓜边嗜甜的苍蝇,人满为患。而浅水湾一带土地被规划平整,萧红墓已被填平,失去记认。白天,小贩们在“萧红墓”附近搭起了很多帆布篷的摊子,向游人兜售食物、汽水、游泳衣裤、救生圈和浮床等,常常是杂垢遍地,狼藉一片。来游玩的人们,尽情享受着浅水湾四时美丽的风景,但已没有人会想到,或许就在自己足迹的附近,长眠着一名中国著名女作家。“萧红墓”已湮没在人声、浪声中,了无痕迹。
   
“萧红墓”的遭遇,引起了香港文化界朋友的关注和不安。大家奔走相告,谋划挽救办法。7月,成立了“香港文艺界迁送萧红骨灰返穗委员会”。广州文艺界为迎接萧红骨灰的回归,也成立了“萧红骨灰迁葬委员会”,派人前往中港交接地深圳,迎回萧红骨灰。1957年8月5日下午,广州文艺界在别有天殡仪馆举行了萧红骨灰的迁葬悼念仪式。此后,萧红骨灰被安葬在广州郊区银河公墓。

5.
然而,在广州,除了文学圈里的人,知道萧红葬在银河公墓的人也不多。“萧红墓碑”像竖起的骨牌,立在墓碑群中。墓碑最上方是遗像,中间是深红色的隶书:“女作家萧红同志之墓”。每年清明,也会有一些文学界的友人带鲜花来扫墓,缅怀一代才女悲苦、寂寞、短暂的人生。而且,来的人多是老一辈的文人。新一代中,已越来越少人知道萧红和她的事迹。

记得曾在网上偶然读过一个男人写的《在萧红墓》剧情大纲。他说,某天晚上,跟几个写小说诗歌的小文人喝高了,突然心血来潮,大伙喊着要去夜祭附近的萧红墓,谁知到了银河公墓,也没找着传说中的“萧红墓”,却在墓群中,碰到一对正在交合的“野鸳鸯”,旁若无人。他们打开手机照明,在现代化通讯工具微弱光线中,他们看到了那只“公鸳鸯”竟是与他们一起喝酒后声称回家睡觉的朋友。

在广州的萧红,比在浅水湾的萧红更孤独、寂寞,那是名副其实的孤魂野鬼。像野地上萤火虫的光,被人们遗忘在荒郊的路上,自生自灭。

6.
其实,广州银河公墓里,只埋葬着萧红骨灰的一半,另一半,被端木蕻良埋在萧红病逝的临时医院附近的一棵大树下。

香港女作家小思女士,在一篇纪念萧红的文章中写道:你听过一条叫屋兰士里的小街吗?你当然知道那里有一间著名的圣士提反女子中学。斜坡上,绿树成荫的小花园,铁闸永远用链子锁住,多么恬静和幽美,萧红的一半骨灰,就埋在这里,一棵大树下。端木蕻良当年,买了一个花瓶,偷偷藏起一半爱人的骨灰,为的是什么原因,旁人真难说得清楚,据说是为了很快就可以把她带回故乡去。

1997年5月的一天,端木蕻良后来的夫人钟耀群女士带着端木的一小盒骨灰来到圣士提反女校,准备洒在萧红藏骨灰的校园。她在《端木与萧红》后记中写道:我认准了这棵倒塌的大树(一棵凤凰木),就是当年端木埋葬萧红骨灰时的那棵小树,半个多世纪,它应该长成大树了。每年开出红艳艳的花朵,不就是因为埋葬了萧红的骨灰吗?几年前的倒塌,很可能就是当年挖坑埋骨灰时,碰动了这棵小树的根所致……,我毫不犹豫地将装在红锦盒内的端木骨灰,撒到了这棵倒塌的大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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