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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梁晓明

发布: 2010-2-18 18:01 | 作者: 马莉






       多年前我读梁晓明那首题为《玻璃》的诗,感觉有一种疼痛穿骨而来,似手指被割破、眼睛被割伤。作者把手掌按在玻璃边刃上前推的动作,是这样残酷:
      
                      我按下手掌
                      我把我的手掌顺着这条破边刃
                      深深往前推……
      
      
       当时我是不忍读下去的,并且想,这是不是一种“行为艺术”——纸面上的“行为艺术”?无论是与否,当追问人类难以回避更难以回答的极端情境,其意象构拟之大胆惊人,使人不能不为之动容。由此,我认定梁晓明是个偏执狂型的诗人,一般说来,对这类诗人我总是敬而远之的。直到2005年4月的某天,我意外的见到他,感到其人大不同于其诗,这个偏执的印象遂得以修正。
      
       那是一个下午,我在电脑室修改完主编审定的大样,走回办公室去,迎面走来一个面容宽厚头发略卷的帅哥,他主动对我说:“你是马莉吧,我是梁晓明!”他大大方方伸出手来与我相握。见我愕然的样子,他说:“你看,是王寅问我见过马莉没有,我说没见过,他说要介绍我们认识,就把我带到了你的办公室,可他自己却跑掉了……”说完就朗声笑起来。当晚我们八九个人在五羊新城的长城宾馆吃饭,席间晓明问我,“你去过杭州没有?”我说还没有去过。他说,“嗨,杭州你都没去过呵,太不对了!什么城市你都可以不去,但杭州你不能不去啊!”我说没有机会去呵。他就说:“我找机会组织一次笔会,让你来杭州走一趟吧!”他一再重复说:“你怎么就没去过杭州呢?太不应该了!太不应该了!” 在见到诗人梁晓明之前,我没有去过杭州,而且也不觉有何不妥,听了他的不平之言,我才感到爽然若失起来。他如此在意你没有去过杭州,创造机会也要让你去一次杭州,这种少见的文人骚客情结,当时着实感动了我一把。
      
       日子如水在匆忙中流过。大约半年之后,有一天,梁晓明在信中突然说:“我马上来广州看你!”第二天的黄昏,他果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身披长长的风衣,肩挎沉重的相机。我们在绿茵阁吃饭聊天。席间他说明天要到印度去,10天之后飞回。他特别叮嘱,回来后就组织杭州笔会,一定让我去杭州走一趟。他摇着酒杯喝了一阵红酒,话也随之多了起来,说到写诗,说到爱情,还说到他的遥远的童年。他说:“我记得读小学时我胆子极小,班里开会,总是坐在角落里,生怕老师同学注意到我,而且总觉得一旦被注意,肯定不会有什么好事,甚至必定会是灾难,这样一直到上高中,性格才慢慢开朗起来……”他不住的感叹:“生命短暂,确实短暂呵!”幽暗而闪烁不定的烛光,使他敦厚的脸膛变得忽明忽暗,那一刻,我无论如何也对应不了他多年前写下的那些刺痛人心的诗句。梁晓明是浙江电视台的编导,喜欢玩摄影,他打开相机,让我看他拍的照片,还乘兴给我在壁炉前拍了好几张照片。有一个细节颇让我感动,请晓明吃饭在我是编辑请作者,买单自属理所当然,但他却坚决不肯,非得是他请我不可,还连发票都不开,让他破费我颇感难为情,他安慰我说:“我请的是朋友,我请的是你马莉,开发票做什么用呢?”
      
       晓明从印度回国不久,真的组织了一次杭州之行。2006年2月24日星期五,我乘坐的K210次列车下午4点多到达杭州。晓明和刘翔打了一辆的士来车站接我,当即就乘的士逛杭州(广州话叫“游车河”),在市区主要街道和西湖畔兜了好几圈,晓明像个称职的向导一路解说,还不时叫司机开慢车,以配合我即兴抓拍。当晚,他约了伊甸、南野、晏榕等一拨儿杭州诗友,在西湖边一家古色古香的酒店吃饭聊天,直至夜深……杭州的夜晚寂静而略带寒意,习习的晚风吹拂着路上零星落叶,我们漫步清谈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第二天一早,直奔嘉兴最南端杭州湾的海盐,这是我们此行的目的,那里将举行一个小型的诗友聚会。
      
       晓明是个古道热肠的江南书生,热情大方又不失体面。此行他一再对我说,你下次再来杭州,我要开着自己的车去接你!果然,从海盐回到广州不久,我收到晓明的来信说:“我上个星期买了一辆雪佛来,眼下正在学开车呢,你下次来杭州我开着这辆车去接你!”什么是友情?这就是友情,友情因无所求而隽永。
      
       这年五月,我参加杭州诗人组织的“诗画印刷·不完整世界”笔会,走出杭州站,果然见到了晓明那漂亮的雪佛来。笔会期间,他又开着他的雪佛来,载我们去郊外农家乐吃杭州土菜。这里我要特别说一个好玩的细节:晓明见我学习摄影买了一部佳能350D型相机,曾发誓也要买个与我“一模一样”的,我原以为他不过是说说而已,不料竟在车的后座上见到了。乍一看,我还以为那是我的相机呢,惊讶道:“咦?我的相机怎么跑到你的车上了?”他狡黠的一笑说:“是呵,你的相机为什么躺在了我的车上呢?”我们彼此会意地笑了。
      
       晓明这人,当真是言必信、行必果!
      
       晓明为诗歌做了很多事情,1987年他创办了同仁诗刊《北回归线》,2000年与阿九、刘翔、南野、晏榕等创建《北回归线》诗歌网站,2003年开始主持拍摄大型电视系列片《中国先锋诗歌》,2008年参与诗刊《诗江南》的建设和编辑工作。记得2006年底在苏州见面时,他对我说,“明年我到广州去拍你的专题片!”但是由于种种原因,这个愿望一直没实现。2008年4月,我和子庆参加同里三月三诗会,会后转道上海时,在塞壬家小住,晓明知道我来上海了,叮嘱我:“你一定要在上海多住一天,你的专题片半天时间就可以拍完,你可不能再拖了呵……”第二天早上,他驾车与诗人梁健一起从杭州出发,到上海时正是中午11点。当他们长枪短炮的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真有点紧张,晓明说你一定不要紧张,我们随便聊天,只是聊天,不要紧张。他还说,梁健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摄影大师,他会拍出你的个性,你的美丽的风采……那天在晓明的循循善诱下,节目拍得十分顺利。大约一点多点钟,我们下楼去附近酒家吃中饭,晓明和梁健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那天我才知道晓明已经学会了喝白酒,而且酒量了得,成为了一名品酒诗侠。从聊天中我得知,似乎是《人民文学》杂志社组织的一次茅台镇之行,突然帮他打开了“酒门”。说这话的时候,他很有些得意,也很有些享受。
      
       这里我要提到梁健,这位为我拍过专题片的摄影师,最近去世了。他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我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为他画一幅肖像画。我之所以要提到梁健,是因为在为他料理后事时,晓明的行事很使我感动。 “梁健是突然走的……”,晓明在电话中伤心地对我说。在晓明的博客里,我仔细读了他写给梁健的信,由此知道晓明一件一件操办了梁健的所有后事:主持他的追悼会,安排他诗稿的收集、出版和宣传,向朋友们征集他的照片,安排西藏和青海的法师为他超度,并亲自从茅台镇弄来一瓶茅台酒(梁健是酒徒),连同一副围棋(梁健最喜欢下围棋),与梁健的骨殖一起入墓。在这封情真意切的信的结尾,晓明对梁健说:“你会闻到酱香的。”读到这里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但那之后所得到的安慰,肯定的不仅是生命的解脱,而是好朋友们张罗着为你做未尽的事情。梁晓明就是这样的朋友。
      
       这几天在画梁晓明肖像的时候,我又翻开他的《开篇》,一段优美的诗句重新跳跃在眼前:
            
                     在四季停止开花的地方:
                     一个人来到我面前
                     他带着正反两只手掌
                     他带着一枚游魂的徽章
                     他突然出现,穿着黑夜的布鞋……
            
       这段诗优美又有些诡异,令我记起当初读梁诗时感到的偏执。但我所接触的梁晓明其人,却极温和、义气和诚信,你甚至可以说他是人性、很人性的。在这匆忙而物化的时代,与这样的人为友,你会感到心里踏实。
      
       2010年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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