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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当货郎——谋生纪事之一

发布: 2010-2-18 17:52 | 作者: 孙世健



       在一九七六年,中国发生了几件大事---唐山大地震、毛泽东逝世、“四人帮”被打倒、华国锋上台……可在我家里,依然是吃不饱,穷得叮当响。由于家所在的生产队特别大,生产效率特别低,粮食平均亩产量也特别少,一造稻谷亩产二百多斤,粮食不能满足种田人的肚子,每年还需政府拨放救济粮。

       我家更是特别的农户,父亲是民办教师,是以生产队护林员指标执教的,父亲执教的待遇是拿生产队妇女的平均工分,另加学校发给的六元钱生活补助;母亲是富农的后代,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经常挨批,由于勤力,总是取得生产队里最高的工分。家里人口多,父母和我们兄弟姐妹共七人,平均人工分总达不到队里的平均工分,所以年年超支也就不奇怪了!由于超支,故每年要交清超支款才能分足口粮谷,养了一年多才一百、几十斤肉的本地猪,卖给公社食品站所得全交超支款,有时还交不足。交不足超支款是常有的事,分不足口粮谷也是常有的事了。

       是年早造,家里人均月口粮谷12斤,全家七口人半年口粮谷共不足500市斤,可想而知日子过得是多么艰难了。更因上一年分到的口粮谷不多,三、四月份也就断了粮,靠的是吃些野菜及杂粮度过那些日子。即使是这样穷困的时光,母亲却是一个极有骨气的人,由于父亲在校拿了六块钱的生活补助,政府的救济粮也就很少光顾我家了。有时一天两顿野菜,养得我们兄妹几人肚又拉面又黄,母亲却教导我们,如有乡邻问是否吃过饭,就回答说:“刚吃过白米饭!”平时,母亲也教育我们不要随便接受别人的东西,更不能到别家讨吃。

       天无绝人之路,穷则思变。很快便转入年关,家中并无分文。生活实在困窘得迫人,父亲为了生计而开始动脑筋了。他白天给学生上课,带学生劳动,与同事们排演样板戏,在夜晚则与另一同事搞些地下活动——借予学校印刷试卷的借口买了些蜡纸,发挥他当年在宣传队的特长,依照图书、庙中关圣帝的形象,刻印起门神来,中门神是“关羽、张飞”像,大门神是“秦琼、尉迟恭”像,灶君神则画一只仙鹿背一只装着仙花的花瓶……印出黑的素图后,父亲便教我用颜料涂上,竟然也十分的肖像。时价l角2分钱一张红纸,父亲买了许多,偷偷的写起春联来,发挥文革时写大字报的干劲,写出的对联竟也十分的工整。另一同事既怕事发暴露,写字又不是内行,却又想从中获得些好处,只好当我父亲的副手,他一味吹捧我父亲的字如何“龙飞凤舞”、“笔走龙蛇”。那年代,竟有人拍父亲的马屁,亦觉得父亲的伟大!父亲的书法毕竟获过全公社的前几名,也不知他从哪里弄了些古对文,写出的对联竟有十几品种。

       产品搞出来后,如何卖出去,能否卖到钱仍然是个问题。七六年以前的农村几乎不贴春联,有点文化的泥砖屋户主用红漆喷上“用公字领导革命,用忠字统帅灵魂”等字样,我的旧居目前还依稀可见。此外,家里如有人参军或是军烈属,春节前政府派人送一联“一人参军,全家光荣”的至理名联。圩镇上还没有人干这种营生,新华书店只有上面名联出售,更没有谁敢在镇上卖年货,否则不小心当作“倒买倒卖”的人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

       深思熟虑之后,父亲便让我兄弟俩人担上村转卖。时年我九岁,刚入学,哥哥十二岁,读四年级,他瘦高得如小长颈鹿。那年月,一个大队仅有公社供销社属下的一个小卖部。上农村串门走动的人主要有几种:一种是算命的,这种人必是年长且眼盲的人,算完命拿走一斤、半斤米;一种是上村买自制糖果的人,兼代收购站收“鹅毛、鸭毛、鸡肾盂”,这种人一般已入五保户或超过在生产队务农年纪的人;一种是“修洋伞、修钟表、修石磨”,“阉鸡、补镬、续犁头”的手艺人,这种人外出谋生需经大队批准,并要交副业款回生产队的;一种是代农科站配猪种的,这种人一般是寡佬;最后一种是剃头佬,定期上村给村民剃头。父亲让我兄弟去卖年货的想法是明智的:既不用亲自出马而保住颜面,目标也不大,即使被抓住也不够抓到“三结合”坐牢的年龄。

       我和哥哥商量了一番,决定到本村河对岸的湖平村售卖年货。该村与我村隔河相对,却不是同一大队的,没有认识的同学。天刚亮,太阳始东升,兄弟二人吃了几碗稀粥,几条番薯,鼓足勇气出发了。出发前,父亲下了硬命令:卖不出货,就别想回家吃饭。我是含着眼泪走出家门的,两个箩筐用竹盖盖得严严实实,兄弟二人轮流挑着。走到路上心里盘算:无论如何要搏一搏,哪怕便宜地求卖求送出去。然而,当过了河后,心里就越加胆怯,待走近村边,却没有勇气进村了,沿着村外走了一圈。想到肩上的重担,强迫着自己走进村里,村里大人已出工,只剩下老人和小孩,哥哥和我始终不敢开口叫卖,偶尔见到一、两人,或以为我俩是串亲戚的吧。此时此刻,十分佩服那些走江湖的人,他们那种聚众的叫声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

       我和兄长尝试了几次叫卖声,可减出的声音连自己也听不到,更何况撵僻静的地方走动,磨蹭几回,日已中天,肚子极不争气,吐肠翻滚,一点东西也没有卖出,沙哑的声音在喉头打转,兄弟二人已泄气,十分无奈,垂头丧气得一厥不振,便有了打道回府的念头……

       回到河岸,实在饿得不行,便到乡村生产队的蕃莳地里寻找“番薯秧”充饥,找了半天才挖到几块锄头底余下的残块,生生的吃到肚里,在河里掬一把清水,擦擦累脸,掬一把清水喝进肚里……一想到父亲平日的威严和冷峻,憨实的哥哥坏点子也出来了:“要不拿些年货放到河里漂走?”我说:“钱呢?”“就说让人抢走了!’’假若说花掉或丢了都不行,只会得到一顿痛打,还给父母留下不争气孩子的印象。可当时,也几乎没有白天抢钱的事情发生,此法更行不通!

       坐在河边,有家难归,愁绪万千,假如父亲是个大队书记或是个文盲,那该多好!起码不用迫着我们干此营生,村里的同龄孩子尚在玩“弹珠”呢!此时,想到母亲的故事——母亲九岁时已成童养媳,长年在这条河放养母鹅,跟长工一样干活……我好像看见母亲在冬冷的河水中游动的影子,勇气徒生,于是提议,我们再到长湖村去试试吧!兄长是勤力而能吃苦的人,二话没说,说干就干。

       这次进村,吸取上午失败的经验,不顾一切颜面豁出去,往人多的地方便叫:“叠——年——货——罗”,“叠——年货——罗”!……出家门之前,母亲曾叮嘱过:“会卖的门口蹲,不会卖的门前过。”我俩走动了一会,便在村中停下来,正奈住性子期盼时,一老妇走过来,问是否有香火买,我忙说:“有,上好的玉香,一角钱一匝,便宜货”。老妇决定买五匝,一手交货一手交钱后,心中算计这已赚了一角钱,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赚到的一角钱!新年时父亲给的添岁钱也是这么多。于是,继续向她推介春联及门神等货物,并极力说些好话:“这是古代对文,老师的大字,忠良的门神。”并大声地诵读对文:“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天开新景运,人庆太平春”……因已有了赚一角钱的信心,兄弟俩便热情地对待老妇,虽然期待她再买东西似乎可能性不大。

       “你们是哪里人呀?”老妇问。

       “河对岸人”我答。

       “可是孙老师的儿子?”

       “我俩都是。”

       “你俩是孙耀伯的孙子罗?”

       “孙耀是我爷爷!”我俩齐声答道。

       我没曾见过爷爷的样子,我刚周岁时他已乘鹤归去,我知道爷爷在世时仗义疏财,很有人缘,在这一带地方名气很大,故此与这老人家也有了一些话题,渐渐地紧张的心情也放松了许多。爷爷在世时,从地主手中买下十三只母鹅,发展到一百多只,后因“三反五反”运动,在一夜间或卖或杀掉,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富农、地主的帽子他是跑不掉的,也有可能我们又成了“地主仔”,那日子更不好过。

       老妇一共买了2元2角钱的年货,边付钱边叹息说:“耀伯是个大好人,这里很多人都吃过他的鹅蛋呢,可惜死得早!”虽然我俩饿得有气无力,这一下子却来了精神,劲头十足。老妇走时,让我俩到她家喝粥吃番薯,我俩表示已经吃过午饭并表示了谢意。由于有老妇的信任,加上村里人开工回来,随后又有几人来买年货。哥哥年少时“大舌头”,说话结巴,推销的任务便落在我身上,不知何时来了勇气,竟学着江湖佬的叫卖:“叠年货罗……孙耀的儿子孙老师的大字春联。”

       转了一村又一村,日已西斜,村落炊烟凫凫几缕……兄弟二人双腿拖着走路,饥困交迫,所幸年货所剩不多,凑了一下钱数,共12元3角,估算赚利6元,喜不自禁,双眼泪水涮涮的落下,说不出是辛酸或是高兴。

       一头小长颈鹿,一头小山羊,送着落日余晖,缓缓踏上了归途……

       回到家中,父母亲企盼儿归已久,及看到箩筐中年货所剩无几,点过零散的“人民币”后,瘦矍的脸上有几滴泪水在内,怎么也想不到一天下来赚他一个月执教的生活补助!母亲抚摸着我的头,什么话也没说。对于一个月没能吃上一顿肉的家庭,足足可以买上几斤肥猪肉……

       次日,依然上村——卖年货。这年,过了个颀实年。

       次年,偷偷地到镇上卖……

       再次年,镇上随处可以摆卖……

       事隔二十六年,此事晃如昨日。每当我遇到挫折时,我便拿出当年做货郎的勇气来,于是有了一种无穷的力量,即使世道多么艰难,总是相信明天生活会美好的。回想往事,时时一阵辛酸涌上心头,“知识可以换钱”的想法从那时起在心中萌芽,这或许是我勤于读书的动力?今再看城里学生,读至初中,上学仍需父母接送大有人在,心里又是另一种酸楚……

       2002.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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