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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联(一)

发布: 2010-2-04 23:05 | 作者: 李大兴



       我不曾想到,二十一世纪第二个十年的文字,竟是从挽联开始。更不曾想到,不到一周时间里,撰了两幅挽联。
      
       一月十七日星期天中午,在手机上收到一条留言,是来自胡其安叔叔的外甥女的讣告,说她舅舅已于十五日在旧金山附近过世。听到消息回电,却联系不上,我立即给在维也纳的次公子打电话,听他低沉的声音讲述父亲突然去世的情形。我们一起长大,然后分别已三十年,本来有约去年圣诞去西海岸看望他双亲并见面,但后来都未能成行。我劝他节哀顺变,却突然泪水涌上,三十秒说不出话来。妻子后来说,你开始老了,开始莫名其妙地感伤,而一只原本很木的摩羯,忽然这样是有些滑稽的。
      
       其实我是因为眼前突然清晰地现出1967年胡其安叔叔的形象。为写这篇短文我去古狗,偶然读到这个月刚刚发表的文字,居然提及这个早已被遗忘的人。半个世纪后,他的学生回忆他,用的是“风流倜傥、英俊潇洒”八个字。他生于1925年,四十年代去英国留学,获当时为数很少的国际法博士。五十年代初回国,在复旦新闻系任教,迎得校花为妻,更加神采飞扬。然妻子被分配北京一中学教书,他自己虽未成右派,也处境不佳,遂北上人民大学任教。
      
       我出生时,胡其安叔叔已是我家邻居,同在张自忠路一号大院一栋建于1956年的红砖宿舍楼,式样如斯大林时代的公寓楼,挨着破败的旧执政府哥特式大楼,极不相称。我记事不久,文革便如火如荼,大院里有批斗会、阴阳头,偶尔还有个把跳楼的。胡其安叔叔这时已调入外交部,他的英国派头旁人看去忒像外交官,结果被打发到资料室。资料室其实很好,革命风暴没那么凶猛,他很快就骑着自行车买菜,或者坐在堆满英文书的卧室望窗外灰色天空。风声很紧,大人交往,要在深更半夜,穿过楼顶平台,蹑手蹑脚,轻轻敲门。日子漫长,在某个冬夜,开始在厨房用毛毯盖住餐桌,两家静静地做方城之乐。我就这样在七岁上学会了打麻将。
      
       胡其安叔叔的夫人刘阿姨,当时不过三十多岁,本是爱美的上海女性,却湮没在蓝制服的海洋里,时刻夹起尾巴做人。有一晚她忍不住,从箱底翻出西服裙穿上,来我家打牌,引起一片压低的惊呼。这件小事,和《列宁在1918》里的《天鹅湖》片段,是童年关于女性美的启蒙记忆。
      
       古狗的结果,原来胡其安叔叔留英后期是民盟英伦支部负责人之一,难怪他当年急着回来“参加祖国建设”。然而毛时代近三十年里,他除了翻译了几本书,多半被闲置。邓时代开始后,我忙着读书、考试、写诗、交女朋友,八十年代初更留学去国。间或听说胡其安叔叔的消息:总算用上专业,外放一任大使后做了外交部法律顾问。1995年家母来美探亲,才知道他在八十年代最后一个秋天,决然赴美,辗转定居在湾区。二老子女不在身边,廿年远托异国,也许并不容易。
      
       当天夜里,草得一联如下:
      
                 敬挽胡其安世叔
      
       少年负笈英伦,最称俊彦;复旦执教,红楼闲散,稼轩壮志半蹉跎。一瓢往事,付太平洋水西流去。
       晚岁远客北美,尤见风骨;三藩种菊,故园眺望,伯夷高节长坚守。两代交情,伴芝加哥雪梦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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