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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道刻痕

发布: 2010-1-28 21:13 | 作者: 南屿



       2008年春天,我背着简单的行李只身向西,深入一百多公里外的十万大山腹地,一是为了舒展一下我郁闷的心事;二是为了收集原生态的客家歌谣,我如一匹没有笼头的马,自由自在地行走在十万大山的山水之间,逃离了都市里的喧嚣和纷繁,心胸一下子舒畅了。

       那十几天里,我走遍了四个乡镇的十多个村庄。所到之处,山里人都把我当成城里来的大人物,在他们的眼里凡是写文章的人都一律被称为记者,记者在山里人的心里有着特殊的身份。所以,我这个冒牌记者每天都受到山民们热情地接待和特别的礼仪,那是我有生以来喝酒最多的日子,一边喝酒一边听山里人唱山歌,我郁闷的心事,被山里人的米酒稀释了,在这悠然无虑的日子里,我的体重一下子又增加了几斤。心想再在山里呆上十天半月,恐怕路也走不动了,不行!得打道回府了,可又有点于心不忍就这样回去,虽然,这次进山收获不小,收集了几十首原汁原味的客家歌谣,充实了我那部《北部湾客家歌谣集》,可美中不足的是,真正客家人的 《哭嫁歌》《哭丧歌》《怀胎歌》一直无法收集到。这三首歌是客歌谣中的重头戏,可是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唱了,会唱的老人都是耳聋耳背的。那些天我采访了几位八十多岁的老人,嘴巴发出的声音都是伊伊呀呀的叹词,再没有那种民谣特有的韵味。心想好不容易出来一趟,难道就这样回去?不行!还得继续向前走。

       当我把想法告诉山民时,他们把眼睛睁得像牛卵子那么大,说,使不得使不得,你知道吗?再往前走就没有人烟了,就是走五天五夜也走不出十万大山的;你再往山里走就是上思县和宁明县的地界了,山高路陡,不摔死你也累死你的。山民们还说,那些少数民族的猎人,仍沿袭他们祖先的狩猎方法,在野猪出没的地方布设陷阱和埋设铁夹子,那陷阱埋着锋利的竹签,假若你掉进陷阱别想生还;那铁夹子有脸盆那么大,“咔嚓”一声,可夹断野猪野牛的脚脖;还有那些暗藏的弩箭,只要你踏中机关,“嗖嗖嗖”的冷箭就穿心过背,那些箭头用牛尿和一种剧毒的植物提炼出来的汁液浸泡过的,被射中不出几个时辰就一命归天了。那些山民的话让我不寒而栗,仿佛真的有一支支冷箭穿心而过。那些山民边说边观察我的脸色,看我有什么反应。虽然我的内心早已是波涛汹涌,但我始终强忍住恐慌的情绪,装作一脸无所谓的样子。

       我知道那些好心的山民的话不无道理,儿时我就听到老一辈的人常说起过关于跑烟帮的故事,那些跑烟帮的人命都是系在裤腰带上的。还有许多关于十万大山土匪的故事,但是,这些那都是以前的事,只能作为茶余饭后的话题了。我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也许,我的血脉里流动的是十万大山人倔犟的基因。

       当我在村口向好心的山民告别时,太阳开始慢慢地西移了。我沿着山民给我指引的线路向大山深处走去。当我爬上一道山梁后,我回望身后的村庄,已变成了一个个小小的黑点。

       山越来越陡路没有了,荆棘、藤蔓、石头、枯枝挡住去路,每走一步都十分的困难。当穿过那些铁丝网似的藤蔓时,真是得手脚并用,有时头钻过去了,裤子又被勾住了,刚扯掉裤子的牵扯,后面又被挂住了,真有点像蛛网里的蜘蛛。当我在那个网阵里挣扎出来时,太阳已跌进了山背,山野里已开始暮色苍茫了,四周好像是拉上了一块巨大的灰黑色的帐幔,仿佛有一支巨笔蘸着浓墨在帐幔上不停地涂抹,转眼之间天就完全黑了。

       我不能再前行了,只好在山野里过夜。为了安全起见,我得选择一个安全的地方宿营。我用随身带的匕首砍下两根山藤,我爬上了一棵树,那棵树离地面一丈多高的地方,有几枝比碗口还粗的枝桠生成了一个“丫”字形状,中间正好能半坐半躺一个人。 当我爬上树的时候,惊飞了几只夜宿的鸟儿,它们扑楞楞地飞走了,我这个不速之客,惊扰了它们的好梦。我在树权上稍稍歇息,我从背包里取出了山民送给我的糯米糍巴,这时才感到饿极了,一口气吃了四个糍巴后,饥饿感才慢慢消失。山野四周黑黝黝的,在一片死寂中,孤独感开始袭上心头。人在孤独时,最容易胡思乱想,我为这次的贸然行动感到有点后悔,现在前不靠村后不着店,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人,还如此热血,像小青年那样充满浪漫的情怀,真是有点荒唐。最要紧的是,在决定穿越十万大山的时,应作好更充分的准备,比如雨衣、药品、干粮、照相机等等,但是我除了一壶水和那十个糯米糍巴外,就一无所有了,要走出十万大山真是太冒险了。但在后悔当初的冲动和盲目时,我又在安慰自已说,既来之则安之了,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为了防止不小心从树上摔下来,我用山藤缠住了我的身子,但又不能缠得太实。我的背部靠在树桠上,一只脚顶住另一根树桠,一条腿就随意吊着,倒也舒服的。四周静悄悄的,偶尔有几声夜鸟的叫喊,树底下还一些小动物爬行时发出沙沙的声。我们老家有这样的说法:用山刀割脐带的人胆大。比我大三岁的侄子他就特别的胆大,他还很小的时候,自已一个人就敢在夜里到河里捉鱼摸虾,不论多深夜都敢一个人走回家,据说他的脐带是用山刀割的,而我小时候特别胆小,晚上大人们都喜欢讲鬼的故事,可听完后就不敢自已一个人睡觉了。我母亲就笑着说,也难怪,你的脐带是剪刀剪的。可我进城工作后,胆子越来越大,那是逼出来的。记得三十年 前,我刚到单位报到的第三天,我们单位的一位老干部死了,他的尸体就停放在太平间里,因为太平间建在离医院很远的一座山丘下,老鼠十分猖狂,夜间窜入太平间品尝美味,因为死者是一位老八路,为防止他的尸体不被老鼠咬,单位安排我们晚上轮流值班,我和另外一个同事的班次正好安排在凌晨一点到天亮这一班。我们 一共守了三个晚上,那三个晚上简直是害怕极了。可说来也怪,从那以后我的胆子慢慢的就大了。记得十多年前,一个女人在大山里被杀了,尸体高度腐败,死者脸部无法辩认。我的任务是带着那个女人的衣服和鞋子,开着一辆三轮摩托车走村串店去访查。每到一地,就把那死者的衣报摆到地上,叫村民辩认,吓得那些村已看见我就逃之夭夭。那时正好是春天,山区一连十多天细雨绵绵,那女人的衣服有一股令人作呕的臭味,只好用香水不断地洒到那衣服上,但香水也难掩盖其臭味。那些山民都说我实够胆大了。

       我就是在漫无边际地想那些古怪的事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到了半夜我的手机响了,是小说家东西打来的,他在电话里调侃我说:老兄你这几天去哪风花雪月了,打你的电话老是不通……像你这样的年龄是危险期啊,别乐不思蜀啊……我说,我正做鸟儿,生活在树上。东西哈哈大笑说,你为什么不说你是雷蒙1900。我说我叫老严2008。和东西通完电话,我的脑子真的想到这样一个怪诞的问题,人像鸟类一样生活在树上多好。

       冰凉的水珠滴到我的脸上,我打了个激凌醒了。雨滴嗒嗒地穿过树叶的隙缝滴到我的脸上的。四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雾中,我好象是躺在一张雾床上,有种飘飘欲仙 的的感觉。我解开身上的山藤,发现的脚麻得都有抬不起来了,这原因是我的脚一夜没有活动的缘故,我只好用手去搓脚,等到恢复了知觉,我才收拾好背包,小心翼翼地从树上滑了下来。我背靠在树身上,白茫茫的雾把我团团围住,看不到几米远。我知道一时走不了,只好从背包里掏出了两个糍巴慢慢咀嚼着,糍巴变得又冷又硬很难咽下,我被噎得喘不过气来,只好用拳头在心口上捶了几下,才咽下那块糍巴,连眼泪都流了出来。我想我的神态真有点象鸬鹚吞鱼。

       足足有两个小时,雾霭才慢慢地变薄变淡了,附近的山体才慢慢露出墨色的轮廓,视野也开阔了许多。我凭感觉那个方向是北边,我即朝着北方开始上路。

       我顺着山脚边行走,走不到一会我的衣服全湿透了。一阵山风吹来,我打了个寒噤后喷嚏就一个接着一个蹦出了鼻孔,那响亮喷嚏声的在山谷里回响。我知道这是感冒的信号和前奏,我停住脚步,用手猛搓脸部、脖子和手心手背,待搓到发热,我感到一阵的舒畅,感冒这颗怪胎,被我及时地掐死在胎腹中。我想停下生一堆火烤烤湿透的衣服,但是那些树枝枯叶全是湿漉漉的,无法烧火,只好穿着一身湿淋淋的衣服继续行走。我沿着山谷大约走了几个小时,手机上显示是下午3点23分, 大阳的光芒穿透了雾纱,投照在山腰上,可太阳光对山谷是吝啬的,但比刚才好多了,身上的衣服干爽了许多。这时,我听见一种声音,那声音好像是风声也像是水流的声音,我前面是一座高达近一千米大山,离我近处是一脉舒缓的山梁。当我爬上山梁时,发现全是齐膝高的茅草和石头,那些石头黑乎乎的,好像是一只只黑山羊在啃着青草和阳光。远处的几座山峰直插云端,仿如张开的巨指,那些白云很规则地缠绕指间,如一枚枚银色的戒指,给那些险峰陡增几缕华贵的气质。我把目光 拉回来,在我的前面是一座座连绵的大山,峡谷下一条溪流蜿蜒而去,一直消失在视线之外。这也许是传说中的石头河。啊,原来我刚才隐约听到的声音就是这溪水的声音。当我的目光再往上移动时,我看到了这一奇妙的景观:在高高的山腰上,一条银白色的水线飞流下来,那水线少说也有几百米长,仿佛是悬挂在空中的银色 飘带。这个地方莫非是人们常常提起的“马射尿”?太形象了,水流的出口处呈倒写的“凹”字,那应是一匹母马了,公马应是呈倒写的“凸”字。我为我的发现有 点自鸣得意。顺着那溪流的方向看,峡谷的尽头,我发现树梢上有一缕袅袅上升的烟,我的心一阵欣喜,凭感觉那是人烟。俗话说有人就有烟,也许人间烟火就是这 样的来由吧。

       循着人烟的方向搜寻而去,我一路跌跌撞撞,下午五点多才接近了那人烟。当我蓬头垢面跌坐在山坳上,喘着粗气时,那人烟已近在咫尺了。那条石头河,一路气势汹汹狂奔而下,但流到此地,已变得乖巧如一个古时的妇人,温顺地迈着三寸金莲悄然无声地绕过河湾走了。也许是河的作用,在河湾处堆积出一块山坡地,坡地被 垦成了几块小小的田地,田边,一间低矮的茅屋掩藏在茂密的树丛中,炊烟正从茅屋里慢慢升起,我的心“卜卜卜”地跳动,你知道我是多么的激动,因为我已经是 两天一夜没有见到人影了。饥饿和干渴让我实在难以坚持了。

       我趟过齐腰深的河水向小屋走去,推开那扇柴门时,我发现那间屋子是用石头垒成的,只有一人多高,院子里长着几棵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枝桠越过低矮的篱笆开出粉红色的花,那些花朵在晚风中轻轻摇晃。我无心欣赏这些景色,我对着屋里喊了几声:有人吗?但没有听到回应。也许是太饥 饿的缘故,我也不管那么多礼节了,我推开那虚掩的门,里面黑咕隆咚的,火塘边有一团黑乎乎的物体,我再细看时,原来是一个人,我怯怯地靠上前去一看,是一 个老太婆闭着眼睛在烤火,说烤火还不如说烤烟更确切,因为火塘里根本没有火,几块柴头在冒烟而已。我蹲下身子一连阿叫了几声:阿婆,有水吗?但她一动不动,不知过多久,她才慢慢地抬起头,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我,什么也没说,我反应过来了,我刚才说的是白话,可能她听不懂,我立即用客家话问了几次,她还是 那样的眼神。我对她说,我是什么地方从来的,只是路过,口渴了找水喝。这时我才看清老太婆的脸部皱纹纵横,脸色枯槁,嘴巴凹陷,也许,她有九十岁了吧,或 者更老。我环顾了一下屋内,有一张木架床靠在墙边,床上有一张很旧的棉被,床边有一张摇摇欲坠的书桌,上面搁着一盏小煤油灯;另一侧是垮塌的灶台,灶台上 搁着两个碗,还有几个瓶子和瓦钵之类的用具。我不得不起身从屋里退了出来。暮色开始笼罩了,我看看四周,只好坐在茅屋外一个土坎下,把头靠在一块石头上, 此时我又困又累,一下子就迷糊过去了。到了半夜我饿醒了,发现我的头上盖着一顶竹笠和一张蓑衣,旁边放着一个瓦钵,钵内装有几碗稀粥,那稀粥还有微温。我没有感到奇怪,肯定是老太婆施舍给我的。我没有多想,端起那个瓦钵,一口气就喝完了,钵内还有一小撮的米粒我的舌头舔不到,只好用手抓塞进嘴里,直到吃完了还舍不得放下瓦钵。

       这时从茅屋里传出了一阵凄凉而优美的歌声。我听出来了那是客山歌啊。是一首叫《月光光》的歌谣。月光光/照地方/马来等/轿来扛/扛晚(谁)人/扛姑娘 /扛到哪去/扛到大佬爷家里去/大佬爷出门买嫁妆/买回九笼共十箱/姑娘看见心欢喜/对镜穿上新衣裳……歌声被老太婆反复的吟喝,她的声音婉约而温柔。我 原认为老太婆是一个哑巴,想不到她的歌声如此动人,我无比的兴奋,从背包里掏出了录音机,猫腰着打开了篱笆门,蹑着手脚走到石屋门处,把录音机放到了地上,就前背靠石墙坐在地上,缠缠绵绵的歌声继续从石屋里传出来:正月怀胎如露水/犹如露水落飞飞/母亲便知带六甲/偷偷欢喜在心中/二月怀胎血蒙胧/蒙蒙 血血在心中……这首是《怀胎歌》,我以前在一个斋会上听人唱过,但歌词我全忘了,想不到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怀胎歌》用朴素的语言讲述母 亲十月怀胎孕育生命的艰辛,在母亲走向天国时,作为儿女对母亲的无尽缅怀和咏叹,字字句句含血凝泪水。在这人静夜深时分,被老太婆的凄凉的歌声演绎得淋漓 尽致,我听着听着,不禁泪流满面。

       我靠在土坎上望着沉静的夜空,思绪茫然而又飘浮。无数个问号在我的大脑里堆叠,一个孤老婆子隐居深山里,她有没有亲人?她靠什么维持生命?她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了?这些成了一串无解的谜语。我希望我能解开这个谜,但又从何切入呢?我与她无法交流啊,这实在太难了。

       天亮了,我拿着瓦钵去还给老太婆,我推开门进去屋里没人,我把瓦钵放到灶台上,在我回过身时,我发现靠山的那面墙壁原来是一块大石头,石头上有一道道刻 痕,每条刻痕一寸多长,都是横着刻划的,从上到下排列得十分的整齐,我数了一遍,总共是八十八道。我知道山民都习惯用刻划的方式来记事。这一发现让我的心 产生了巨大的震撼,莫非老太婆在此处居住了八十八年了?或嫁人八十八年了?如果按这个推断,那么老大婆应是一百多岁的老人了。当一百这个数字在我的脑子里 闪现的时候,我不禁发出“啊”的一声。为了证实我的推断,我再细细观察那些刻痕,终于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密,前六十道刻痕刻得很干净利落,可到六十以后的刻痕就出现了参差和扭曲,尤其是到了最后的十多条刻痕,短短的线段不是弯曲就是重刻,这说明老太婆年轻的时候的心态的手劲,在下刀时的准确性和力量,但老 了就有很大的偏差了。

       我从石屋里出来时,我猜不透老太婆去了哪,难道有什么不测?当我站在门口向山坳上张望时,我发现老太婆坐在一个土堆旁,土堆上一面白色的幡旗在风中飘扬, 我才记得今天是清明节。那座坟里埋的是老太婆的什么人呢?我无从知晓。我退回石屋,掏出了三百元钱和一个打火机,放在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上,用煤油灯压住那些钱,悄悄地离开了石屋,涉过那条河向大山深处走去。我在河的对岸,看见老太婆佝偻的身影,她迈着蹒跚的步子向石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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