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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们

发布: 2010-1-22 23:15 | 作者: 郑晓红



       题记:在人中,我一无可用,时时懵懂;在它们中,我是王,亦是虫,且是放松和可爱的。
       
       之一 雀瓮
      
       当我蹲在一簇正萌生芽苞的火棘前面,指着枝杈间镶嵌的形如雀蛋的虫茧大呼小叫的时候,在暗处,古人早已掩嘴胡卢而笑了。古人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惊异的,他 们早就习惯于蹲身或者俯身体察生命的精微之处,像这些精巧的椭圆形虫茧,在他们的许多著述中早有记载。《蜀本草》把这石灰质的坚硬茧蛋称作雀儿饭瓮,原由 是当茧蛋顶部的盖子打开之后,剩余的部分就是标准的瓮形,而嘴刁的雀儿极喜欢啄食瓮中之蛹,于是有了雀瓮之说。
      
       但我是孤陋寡闻之人,我唯有以大呼小叫来表现我初见雀瓮的惊异之情:那一簇火棘貌不惊人,孤零零生在草地中央,它正憋足了劲让那些芽苞鼓突出来,以表达春 又来的欢喜。我俯身下去,是准备察看那些嫩红小苞的,冷不丁的,却发觉许多颗精巧的椭圆形雀瓮点缀在火棘的枝杈上。多数雀瓮都空空如也,瓮口是丝毫不差的 标准圆形,灰白底色,褐色条纹,纵直径约在1.0cm—1.3cm之间,横直径约0.8cm左右。但也有不知何故未破茧的雀瓮,牢牢地镶在细枝上,轻轻摇一摇,里面似有硬物滚动碰撞之声。
      
       我采了一支破茧的雀瓮,又采了一支未破茧的,一同插在书房的笔罐里。我还是惊异,那些个蠢笨肥大的黄刺蛾,竟有这样精准的神工!刺蛾的幼虫几次蜕皮老熟之 后,选择自己喜欢的榴棘类植物攀上,在选址处一番啃除清理,便开始吐丝裹住自己,这层丝网便是雀瓮建造之初的框架,接下来,它开始排泄一种灰白色液体,一 边排泄一边匀速旋转胖乎乎的身体,吐丝,排泄,蠕转,加固,一个浑然天成的微型雀蛋就形成了,刺蛾的幼虫大功告成,将不再肥硕的身体蜷紧开始呼呼大睡。
      
       还有更惊异之处,不知古人是否已探知。为何所有雀瓮的裂口之处都是如此精准的圆形?它是如何裂开的呢?是被顶开的?但我仔细观察敲打按捏了那浑圆的茧蛋, 坚硬,没有裂痕,没有预先留置的机关,靠一只没有筋骨的肉虫之力似乎无法企及;那么,是被咬开的?从那茧子里爬出来的艳丽毛虫有“洋辣子”的别名,背着一 身耸动的刺毛,若无意触到,其毒性会导致你皮肤瘙痒并红肿,而且,这毛虫的嘴巴也很厉害,啃啮之力甚尤,但不可思议的是,它怎么会咬出那么平整光滑的边缘 呢?而况,在光滑的蛋形雀瓮内部,应该也没有下口之处啊。
      
       连一贯被人类视为低等蠢笨的毛虫也给我们出这么一道高等的难题,这又是一惊异啊!
      
       建造雀瓮的毛虫艳丽有毒,人惟恐避之不及;由毛虫变化而得的黄刺蛾肥硕多鳞粉,也遭人厌恶;但那些神工而来的雀瓮却因沾了土火木之气,性甘平,无毒,是治疗小儿惊风的良药。
      
       突觉,以人类眼光来定论的高级或低级、有益或有害、可爱或可怕、美或丑……应该有一厢情愿的嫌疑。
      
       之二 痴心
      
       一面空镜子是这起相思事件的诱因。
      
       在乡下,晨起的少女将镜子搁在屋外的窗台上,就着清澈如水的晨光梳理头发,这本是常见的事。但是,这天早上,这面未能 及时收回的镜子却意外邂逅了一只鸟儿,它偶然歇落在那里,正用尖尖的喙整理颈下的羽毛,无意间一个眼风,似乎瞟见什么,于是向身后郑重凝视一眼,就这一 眼,立时击中似的呆怔在镜子前面。
      
       所谓一见钟情不过就是如此吧,一眼初见,看见的却是依稀熟识的人。这只在乡下并不罕见的鸟儿,灰顶、黑背、橘尾,体型 大小跟麻雀相似,又比麻雀生得娇俏动人些,乡下人按照一搭眼儿留下的印象,信口唤它“火脸斑儿”,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名儿,在这个叫马崖坳的小乡村里,竟就 这样叫着一代代传将下来了。这只火脸斑儿刚成年,还没寻到合意的伴儿,像个浪荡公子一样在乡野里飞飞停停,可就这偶然间一站,无意间一眼,竟断了它继续浪 荡下去的心思,决意在这里栖身下来了。
      
       它发现,面前的这只火脸斑儿,跟自己不但相似,而且天然的情投意合:它微微颔首,它也轻巧地点头;它扭转羽毛蓬松的颈 子,它也矜持端庄地侧首;后来它动了点歪心思,试探着去调笑面前的火脸斑儿,尖了嫩喙,对准了轻轻一啄,不想对面的它跟自己如出一辙,于是两只鸟儿“叮” 的一声,喙对喙,啄在一起。镜子外的火脸斑儿既惊且喜,没想到意中鸟儿竟这般知心知意,立时兴奋起来,前仰后合着啁啾几声,收成一束的尾巴花洒开来,扑棱 一声张翅扑飞一下,又急急收拢,骨碌着黑豆样的眼去查看镜里鸟儿的动静。它看见镜里的它竟跟自己是一般样的欣喜,都是不知道掩饰的、有些莽撞呆笨的示 爱……它微微感动着,安静下来,凝视着立在对面的火脸斑儿,尖了喙,啄一下,再啄一下,一下比一下凝重,一下比一下深情。
      
       当立在镜子前面的火脸斑儿无可救药地恋上镜子里的自己的时候,我坐在核桃树下的藤椅上,好笑,惊诧,又隐隐的心痛。火 脸斑儿耐心的向镜子里的意中人示爱,喉咙里发出焦急又动人的颤音,一次次扑棱起来撞向镜子,祈望可以触到对方柔软的身体。它发现,自己跟对面的火脸斑儿都 在做同样的努力,又在经受同样的失败,它扭动着灵活的颈子,盯着对方迟疑许久,又上下打量窗棂,它突然悟到什么,按照它有生以来与人类打交道的经验,似乎 只有一种可能——爱人被人类禁锢了。
      
       它很快飞将起来,在屋前上下查看一番,迅速从门里飞进去,在房间里上下冲撞,叫声急躁而忧伤。它很快发现了放在柜子上的另一面镜子,同时,也发现了镜子里羽毛有些蓬乱的火脸斑儿,它激动起来,再次扑棱飞起冲撞上去……
      
       我不得不将屋里的火脸斑儿驱赶出去,又不得不将放在窗台外面的镜子收掉。
    
       但是,我已经无法隔断它的相思,它很执拗,盘桓在屋顶不去,一有机会便冲将下来站在窗台上寻觅,它又试着去啄玻璃,立 在窗框上向屋子里张望,喉咙里的颤音急促迫切。当晚,入夜,万籁俱寂,火脸斑儿的颤声隐约在屋顶、窗外、枝头……我与身边人讨论:若人与鸟可交流,是否该 告诉它,它恋上的其实是自己?身边人未置可否,渐渐睡去。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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