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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心没有死,在人们以为它将死之时

发布: 2010-1-07 12:55 | 作者: 陈青



       “并不是所有来访者都能被当作客人来招待,如果他不具备当客人的条件的话,他就不能享受客人的待遇,就会被视为寄生虫或非法客人,就该被驱逐或被捕。”
       
       回归常识:
      
       当有人在人群中推挤你时,你会立即推回去么?还是在有所反应前,先考虑这个事情的情况以及那个人的态度?
      
       社会学家赫伯特·布卢默的观点,人际间互动的最大特征是,“人类不只对彼此的行为做出反应,人类是在解释或‘定义’他人的行为。”
      
       换句话说,我们对他人行为做出的反应,取决于我们对他人行为涵义的解释。我们的认知、评估和定义决定了现实。
      
       这些行为的涵义通常反应的是主流社会文化的规范与价值观以及我们在这个文化中的社会化经验。我们对他人行为涵义的解释,正取决于我和他人以及整个社会的互动经验。(儿童,不在其列)
      
       即便,人心总是自有它的道理,但理性(诞生常识的理性),并不承认这种道理。谁能把自己的心端出来(那样赤裸裸的?),在经过了那么多生活之后?
      
       “你让我紧张了!”
       “你不觉得你侵略了我?”
       “我和你相熟吗?”
       “凭什么?”
       “你是谁?!”
      
       所有这些问题都是该问的。主人该质问。非法客人,该自问。
      
       那些不请而来的无论被什么理由折磨了的人,你凭什么以为他人就需要了你?
      
       凭什么肯定一封信就能寄达目的地?
      
       凭什么判断了在那看不见的地方,就有一个等待你信的朋友,或者,爱情?
      
       难道你不知爱生忧怖?
      
       难道你在城市里已无法忍受到像那个可怜的凡卡——只在信封上写“乡下爷爷收”这充满最后希望的一封信——就开始等待乡下爷爷来城里接他?——就开始等待一个迅速从高处降落的未来?
      
       所有的信件都前途未卜。即便是凡卡写清楚了乡下爷爷的地址,这封信的一路,和人相关的命运,依然是神秘莫测。
      
       任何一种命运,都神秘莫测。
      
       满身硬刺的豪猪们不能相互偎依取暖,因为它们怕相互刺伤。但到了冰天雪地时,豪猪们再次相互靠近。因为它们找到了一个既不会相互刺伤、又能相互取暖的合适距离,一种既不是友情、也不是敌意的距离。
      
       冰天雪地时(时间里的衰老会是这冰天雪地么?疾病会是么?无名的恐惧会是么?永远难以言说的哀伤会是么?只能遥遥相看却落入沉默的深渊般的感情会是么?……)
      
       既不是友情,也不是敌意的距离,是什么距离?
      
       成人,不再是毫无含蓄的儿童。再也不是。“再也没有人可以依靠。再也不会回到从前。”
      
       而人能完全摆脱胚胎状态进入世界么?您有没有过将醒未醒之际,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在哪里,忽然对时间和空间完全失去感觉对周围感到一片陌生和茫然?而有的人,即便走在大街上,也依旧带着这样完全的陌生和茫然。
      
       在今天,当技术本身已成为了一个世界——逻辑、理性、速度、效率、目标、抵达——就都是这个世界必然要遵循的规则。而人,当人本质上首先是一种自然的存在物,是肉体的、活生生的、真实的、感性的存在物时,人和世界的抵牾就必然地发生了。这种抵牾在某种人那里非常尖锐。他难以在世界(尤其是在城市)里寻找到呼应人身内的自然,容纳他非机械的人性在其中成长和成熟的空间。于是,转身向后,关上门,就关上了世界。而同时,内心生活依然充满危险和危机,因为它实际上是难以(能说“不能”么?)独存的。
      
       卡夫卡日记里,某日,他记了这么一句:善良是因为绝望。这个句子后面,是他怎样的一天,或者怎样的那些过去?那些被这个句子像电击了一样的人,又有怎样的一天,或是怎样的过去?当这些绝望成为了一个人生活中不时而来的危机,那么危机中体面的行为是什么?卡夫卡后来说,“种种花吧。未来再也没有希望。”在这里,他应该承认了叔本华的说法,他同意,美学的静观会使人同意志的悲剧分离,从而在瞬间平息人的不幸。静观本身也在决定意志。
      
       可就像狄德罗在《达朗贝尔的梦》里写得那个漂亮句子——“没有一个花匠会在玫瑰的记忆里死去”——你即便热爱玫瑰爱到了喘不过气来即便甚至做了一朵玫瑰花里的虫子那样爱它爱到了花骨子里去,还是不行。人,还是最后会渴望在自己的同类那里获得最贴己的呼应。正如帕斯卡尔在《论爱的激情》里面说的:
      
       “我们生来心中就带有爱的特性,它随着心灵的完善而发展,而且让我们去爱对我们显得美的东西,而无需人们告诉我们是什么。在说了这些之后,谁还怀疑我们活在世上是为了爱呢?事实上欺骗是无用的,人们总是在爱,即使在那些似乎人们使之与爱绝缘的事情上,爱也是隐秘地存在的,人一刻也不能离开它而生活。
      
       人不喜欢总是孤独一人,而是要爱,因此他必须到别处找寻爱的东西。他只能在美中找到这东西,但由于他自己就是上帝最美的创造物,他就必须在自身中找到他在外面寻找的美的样板。人人都能在自己身上注意到美的曙光:人们根据他觉察到的外部事物适合还是背离这曙光,而构成对一切事物美或丑的观念。然而,不管他找什么东西来填塞他走出自己造成的巨大空无,他都不会对任何一类对象感到满意。他的心太宽阔,它至少必须是某种与他想像而且最接近他的东西。所以能使人满意的美不仅在于合适,而且在于想像,这想像把美限定和包含在异性中。”
      
       可是今天,不能示弱,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不能示爱。友谊,爱情,任何一种对亲密感的渴望、对一个他人坦露的信任,在今天都成为冒险。
      
       愿望,极为徒劳。
      
       认识到这一点,就无悲喜了么?
      
       爱自己。
      
       法国老头儿拉罗什福科说,自爱是最大的精明。
      
       这是所有那些与世无争而又必须现实而活的人,最后要学会的生活?
      
       而这该是一种怎样的自爱呢?
      
       但丁在《欢宴》中写道:“任何人都知道”,人们对自身的爱“是其他爱的起源”。和亚里士多德一样,但丁所指的并不是自私或虚荣意义上的“普通的自爱”,而是指一个优秀的人对“其秉性中的可爱”之处,对“他自身占优势的方面”所抱有的爱。
      
       亚里士多德解释说,这个优秀的人会“像对待自己那样去爱他的朋友(因为朋友是另一个自我)。”
      
       对于那些真正知情的人来说,爱人是“另一个自我”或者“异质的自我”。大众意义上的自爱和哲学意义上的自爱之间的差别,就像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间的差别,或者,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差别。而经验告诉我们,人们一旦承认他者身上的另一个自我,那么这种令人惊异的、不可思议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经历,实际上看上去更像一种死亡——
      
       爱的情境,是一种我们通常的身份观和世界观都像遭受死亡一样彻底废除的存在状态。——
      
       进入那个颠倒的世界
      
       那里左总是右
       那里影子才真正是身体
      
       那里我们彻夜不眠
      
       那里天空很低因为大海
      
       现在很深,因为我爱你了
      
       人们超越了人的界限,一个看似抽象的自我消失在另一个人的身体之中。而事实上雅克·德里达已经提醒了我们,爱的概念只能凭借其无用性才能看到其功效:“‘我爱你’根本不能也不应该希望证实任何东西。”其他人的爱对我们来说常常是无法说明的(“但她在他身上看到了什么呢?”就是我们所说的这种意思),因为我们非常正确地觉察到它们所共有的这种——无用性,和,死亡状态。
      
       “因为我现在清楚地知道,他们对爱的有争议的使用,肯定是为了提醒我们所有人的爱实际上就像“神圣——邪恶”的词一样是一个有争议的词。爱是一个历史上有名的残酷、狂热和反理性的词语,所以即使在其最高意义上来讲,爱也是一个似非而是的矛盾的效力。像我们所担心的那样,它烧毁了我们最初探讨它的依据,它在我们的血液中翻腾,为的是让我们觉得自己是从未想象过的另外一个人,或者甚至就是另外一个物体。这就是为什么“爱—恨”的关系在个人内部会和在不同的人之间以及不同的欲望想法之间一样得到排解。”
      
       可是,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可以失去的。人们应该记得那些最不应该丢失的东西,以便能够确定那些最有必要获得的东西。
      
       那么,怎么办?
      
       ——观看?或者,写作(如果你能够表达,也还没有沉默到甘愿喑哑)?把自己当作他人一样地观看,当作标本一样的制作成隐藏在文字里的无数碎片,即便是“交流而不告知的心灵生活”?我在表达,但我不寻找交流,我在和自己交流,这是可以帮助解决问题的一个方法?
      
       如果说,这是——学会某种程度的冷漠的生活——是一种智慧。这种智慧无疑是冷静的、某种程度上有效的,但它几乎同时向人隐瞒了生活(真相总是令人不合时宜的伤感),它只是帮你“熬”过这生活。而无法弥补生活。而信,是一种激情。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只是貌似无动于衷的毫无反应。
      
       潜流暗涌。可是出口,已经无处可寻。
      
       于是暗暗地绝望。
      
       可为什么一个人不该令人绝望地变得不幸呢?
      
       还可以是宁静地绝望。
      
       当一个人已活得足够通透,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那么说到底,最后是一个什么问题?
      
       耐心,只能是耐心么?把自己当作他人,就能从沉溺中找到一个冷静的点,置身其上,俯视,旁观么?哀伤可能会缓么?爱,于是不再生忧怖心么?
      
       如果那我们所愿之事永远只是等而不来的戈多,那我们能否也是荒野中枯树下一起等着的——爱斯特拉冈,和 ,弗拉季米尔?
      
       拯救,不是贝克特为他们做出的选择,戈多永远不来。
      
       迪迪和果果,永远无处获得拯救。
      
       但是,当他们在等待戈多时,也许就是在等待他们何时才能死而复苏。
      
       也许在这等待中,他们,我们,能把那虚无最后也终于虚无掉了,那么,生存于世的信心和勇气,才会最终到来?
      
       “而心还没有死,在人们以为它将死之时”。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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