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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公的酒坊

发布: 2010-1-07 12:50 | 作者: 南屿



       父亲的枕头是一只朱红色的箱子,由于汗水的浸润和身体的磨擦,箱子斑斑驳驳的。箱子永远上锁,里而藏些什么?成了我小时候一段漫长的想象和猜测。我常常背着父亲偷偷地拿起那只箱子用力地摇晃,但什么也没有听到。有一天,我再也耐不住好奇心,我撬开了箱子,一股特别的味道扑入我的鼻孔,箱子里只有一本泛黄破烂的线装书,我很失望。那本破书的封面有几个写法很古怪的字体,前面的字被火烧过的痕迹,笔画不全,还剩下两个,可读小学的我,无法读懂是什么字,后来我好不容易通过村里一个道工佬,我用树枝在地上一笔一画地写给他看,他才告诉我是“酒谱”二字,还告诉我那是篆体字。
       
       我不明白我的父亲为什么藏着这本破书,我又不敢问父亲,因此,这本破书成了一个谜。
      
       某一天,父亲发了酒疯,拿我们撒气,母亲看不过去了,在数落父亲说:凡是沾到酒都没有好事的,看你灌了两口黄狗尿就不知姓什么了,以前晚公不是蒸酒发了财?怎么样?不是烧成灰了?有什么了不起的!母亲数落父亲的语言为我解开那本破“酒谱”之谜,提供了线索,喜欢幻想的我,心里有一种无名的冲动。某日母亲的心情好像很好,她轻轻地哼着歌纳着鞋样,我便试探地问母亲:晚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母亲停下手中的劳作,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伤感和无奈。
      
       母亲说,你晚公是一个驼背佬,在八角林的泉水边开了一个蒸酒坊,后来发财了。接着母亲叹了气说,都是钱作的怪,都是钱惹的祸,后来被大火烧死了……母亲说到这里停住了,再没有往下说,因此,那些语言的碎片常常在我的脑子里时隐时现,组成了一串温暖而又冰冷的关联词“晚公——酒坊——酒香——大火——烧死”。这一串关联的词语仿如一条小船,晃悠悠地泅过酒的波浪向我荡来。
      
       我晚公的背上好像是搁着一个锅头,人们都叫他驼背佬,那时兵荒马乱,村里有能耐的青年都外出闯荡去了,不是去当兵就是去跑烟帮,而我的晚公是一个残废人,徒长一张只会吃的嘴吧,什么也不会,在曾祖父眼里是一个累赘。有一年到处捉壮丁,许多青壮年人都逃离了村庄,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仔不当兵。而我的曾祖父是一个有心计的人,与其叫晚公在家吃闲饭还不如让晚公去混口钣吃。他偷偷向保长送了一只母鸡,得了好处的保长只好带我晚公去充数。那个带兵的长官只瞄了我晚公一眼,然后用手轻轻一推,晚公便踉踉跄跄仆倒在地上。那个长官和那些兵们便哈哈大笑起来,那个长官拍了拍我晚公塌塌的肩膀,用十分刻薄的语言说,共产党还未开枪你就卧倒了,哈哈,你真是聪明呀。憋得一脸通红的晚公,颇有几分血性的从地上爬起来狠狠地朝那个长官啐了一口,愤怒离去。
      
       受了侮辱而无处发泄的晚公,走到无人处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晚公一边哭泣一边拼命地扩展他的佝偻的身体,他明知自已的身永远无法挺拔,但是晚公一次又一次自虐式的扩展,直到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地上。
      
       在我写作的这个冬天的夜晚,我仿佛还听见了我晚公那萎缩了的筋骨发出“嘎嘎”的响声,从遥远的老家穿过寒风飘落我的案头,我的笔尖涩涩的,叙述不能流畅起来。
      
       晚公一个驼背佬是怎样办起了酒坊的,先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和一个偶然的场所说起。我的晚公由于驼背,从生下到了成亲的年龄,都没有去过镇子,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是多么的陌生。冬天的某一日,曾祖父接到镇上一个亲戚的请柬,那时曾祖父正在生病,那一场喜酒只好由晚公代替。晚公怀揣几块铜板踏上去镇子的路,那天的天气非常好,沿途的山色也很漂亮,但是晚公没有心情观看,他弯着身子,用一只手紧紧地捂住那几块铜板,生怕丢了,那几块铜板在晚公的手心里汗津津的。晚公气喘吁吁的终于走到了镇子,那天正好是街日,晚公被人流挤到了一个门口,惊慌中的晚公不知所措,这时被一只手抓住了,晚公想挣脱,但那只手象一只铁钳,钳得晚公的手好痛,那人面带笑容说,阿哥别怕,我们只是玩玩钱,没别的意思。晚公听说是赌博,一下子慌了手脚。那帮人强硬从晚公衣服的口袋里,掏出那几个汗津津的铜板押到赌摊上,我晚公死活不肯,他用身体死死压住那几个铜板。开了,我晚公居然中了,几个铜板转眼间变成了几十个,但是晚公没有去拿钱,只是嚎哭起来,那帮赌徒于心不忍,把那些铜板丢给了我晚公,然后把我晚公掌出了门外......
      
       那晚不胜酒力的晚公被大家作为嬉要的对象,我晚公烂醉如泥,到了半夜呕吐不止,我晚公胡乱抓过一本书撕下一页擦去呕吐物后,又晕沉沉地睡去。
      
       我晚公在回家的路上,衣袋里多了几十个铜钱以外,还多了一本书,那是一本名叫《陈氏酒谱》的线装书,是用蝇头小楷抄写的,这是一本详细地记载了酿酒的技术和方法的书,按现在的说法是一本盗版书。我晚公的心仿如一只小免在蹦跳。
      
       有了那一本酒谱以后,我晚公天天在房间里偷偷研究。我晚公除了在研究那本酒谱以外,他自已一个人喜欢在山上有水的地方转悠,我曾祖父和村里人也不明白我晚公在捣鼓什么?有一天,我晚公突然在我曾祖父的面前宣布:他要在山上一个叫枫树坪的地方建酒坊。我曾祖父的面部布满了讽刺和不屑,曾祖父在我晚公的面前伸出左手掌把五根手指立起来,然后把右手掌搁在那五根手指上,用嘴往他的“灶”里吹着气,意思就是说,你能酿酒的话,我就用我的手掌煮饭给你吃。我晚公没有为曾祖父的举动而生气,他顾请了几名村民开进了枫树坪便风风火火地建起了蒸酒坊。
      
       枫树坪离村子有几里地的一个山洼里,有一股泉水从石头的缝隙里流出来,清冽而甘甜,我晚公就是用这股泉水来酿酒。
      
       当我晚公的第一锅酒出来时,整个山林里都飘荡着酒的香味,人们奔走相告,想不到一个驼背佬居然会酿出酒来,曾祖父和人们从此对我晚公刮目相看,但是,我晚公哪来的钱和酿酒的技术?对曾祖父来说是一个谜,因为,我晚公始终守口如瓶。
      
       我晚公的酒香在方圆几十里弥漫,并传为佳话。我晚公为人诚实,他的酒从来都不掺假,人们给我晚公的酒起了很多名字,亦庄亦谐亦浑都有,最浑的是那个叫“驼酒”的了。人们喜欢喝我晚公酿的酒,同时也喜欢我的晚公,也许,这就是爱屋及乌吧。以前我晚公的形象吓走许多媒人,也让许多女人逃避,如今上门说媒的络绎不绝,但是没有一桩成功的。
      
       我晚公的酒香变成了二十几亩水田和十几个长短工,还有几张犁耙......当我晚公的日子正一天天滋润的时候,很多于部模样的人进村了,村里的土墙上贴了很多五彩缤纷的标语,村里那段时间好像在天天开会,那些从上面来的人好像找过我晚公谈了很多次,晚公的酒坊已经停火,再也没有酒的香味飘出来了。
      
       一天傍晚,暮色苍茫,正是夜鸟归巢的时辰,村里人发现山上我晚公的酒坊火光冲天,巨大的火舌疯狂地舔向天幕。一股股焦味和浓烈的酒味随风扑来,那归巢的鸟儿在大火中迷失了方向,愣愣地飞扑,吱吱喳喳地叫喊。村里人赶到我晚公的酒坊时,大火已经熄灭了,只有那些青烟还在袅袅飘扬。人们从灰烬中扒出被烧焦了晚公,发现我晚公的身体已被大火绷直了。
      
       我的父亲在一只酒坛下面找到了那本酒谱和一本记事本,记事本已经被烧焦了,只有几个模糊的字迹还能免强辩认,上面写着:张姐20元,黎公10元,陈生……其余的再无法看清楚了。
      
       关于我晚公之死有很多种说法,一是我晚公开了酒坊拥有二十几亩水田和坡地以及十几名长短工,在这次土改中他的成分肯定被划为地主,没收所有土地和财产。这份家业是他挣来的,不愿看到自已如此的结局,所以,自已点燃了酒坊;二是我晚公发了财以后,酒坊已经成了山区游击队的联络点,在经费上经常帮助游击队,所以,被人放火烧死的。不论哪种说法都似是而非,但我父亲他相信我的晚公是被人害死的,因为那个叫张姐的人,她是游击队里的一位小头目,那个叫黎公的是游击队的头头,他们经常在我老家那一带活动,我父亲见过他们,还为他们送过粮食和衣物。记事本上记录的是不是我晚公支付给游击队的帐目?我晚公是不是他们中的一呢?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父亲一直打听他们的情况,但好多人说张姐进城当了官,那叫黎公的人在一场战斗中牺牲了,所以他们一直沓无音讯。我的晚公就埋在他的酒坊不远的山坡上,每年的清明节我都回去给他烧一炷香。
      
       往事如烟,谁还记得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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