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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诗人肖像:江河

发布: 2009-11-19 20:57 | 作者: 马莉





       “朦胧诗人中江河是长得最帅的!”
       
       早在读大学的时候,我的同学诗友、北京的张世平如是说过。我不知道他是否真见过江河,这话却引起了我的兴趣,很想见识一下这位名字大气的诗人。
      
       1981年的暑假十分炎热,我和中山医学院读书的妹妹马琳,跟着母亲乘火车从广州北上,先去上海玩,在好友董玉婷家住几天,再去河北把父亲的骨灰盒安放在吴桥县烈士陵园,然后到达北京……旅途奔波的那些天,在火车的最上铺,在一盏昏暗的小灯下,我几乎是一路伴着江河的诗,读他的《星星变奏曲》、《纪念碑》、《太阳和他的反光》、《祖国啊,祖国》……反反复复的读,把他诗歌的意象转化为眼前的映像,并凝神回味着,度过了那个炎热而难忘的暑假。
      
       在那次少有的长途旅行中,我只随身携带了一本诗集,而且是手抄诗集,是我从《今天》上抄下来的江河的诗。我们住在诗人徐刚联系的人民日报招待所里。我至今记得,白天妹妹陪妈妈去逛街,我则单独行动,去会同学和朋友。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7月23 日的晚上,我和朱子庆、陈小奇、辛磊等一拨中大中文系的校园诗人,怀着激动的心情去见北岛。北岛在给我的信中早已把地址写好了,他告诉我去他家要乘107电车到新街口下车,然后沿航空胡同一直走到三不老胡同,进政协宿舍第一个门口找4楼3号房……就在这天晚上,在北岛家里,我见到了诗人江河。
      
       江河果然长得很漂亮,长发乌黑,面孔白净,就像我的同学张世平所形容的:很帅!
      
       北岛的家是窄长形的,这边与那边相隔得很远,而面对面坐则很近。江河坐在我对面的桌子边,我坐在他对面的床沿边,其他的人都在那边围着另一张老式圆桌而坐。北岛把我们介绍给他的朋友,又把他的朋友介绍给我们。介绍完以后,朦胧诗人就和校园诗人大谈特起诗歌来了。这是我们此行来的目的。
      
       江河没有加入这样的谈话,他很安静,对我微笑着,他仿佛要确认清楚似的,问我:“你像是南方人?”我说我是南方人,但我祖籍河北。江河说:“我也祖籍河北……”又问我:“河北哪儿?”我说:“吴桥。”他说:“那可是杂技之乡呵!”他又说:“我是河北涿州……” 他觉得奇怪:“你长得完全是一个南方姑娘呵……”我说我从小在部队大院长大,父母都是海军军医。江河说:“我的朋友也有海军大院的!”江河又问我:“你是那个马?有没有王边的马?”我说是没有王字边的马。他又问:“是哪个莉?”我说是草花头的莉。江河说:“那么就是马克思的马,茉莉花的莉了。”我说是的。江河把我的名字作了如此宏大的联想与组合,我觉得很有趣。所以后来别人问起我名字时,我都会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马克思的马,茉莉花的莉。”以致于后来的后来,上海作家冯英子,小说《苦菜花》的作者,在电话中问我的名字时,我就是沿用江河这个说法:“马克思的马,茉莉花的莉”,以致于他在一篇随笔中说到我,竟然也沿用了“马克思的马,茉莉花的莉”……这当然是题外话了,打住。
      
       那天天气很热,大家吃着北岛切开的西瓜。不知为什么,我也没有怎么加入诗歌讨论,而是和江河继续聊家常。我问江河:“你的名字是真名呢还是笔名?”江河说当然是笔名。他特别说:“我的真名叫于友泽……”又补充说:“我的名字很好记,你看过电影《青春之歌》吧?那个林道静的丈夫叫余永泽,我是于友泽,我们基本同名同姓,不过是谐音而已……”
      
       那天北岛家仿佛灯光很暗,现在我想起来了,是刚好停电,点着蜡烛,我看见的是一张张朦胧的脸孔,而江河的脸孔白晰、平静而清秀,透着书卷之气,我虽只见过他一次,却再也难以忘记。
      
       那天晚上,我和江河只顾如此这般说话,忘记了吃西瓜,北岛端西瓜过来给我们,他说,江河到什么地方都会吸引女孩儿的注意力,因为他长得漂亮,是我们中最漂亮的一个,你看,这又把马莉给吸引了……其实那时我不太敢跟北岛说话,因为觉得他太深刻,样子也颇冷峻,我感到江河是个浪漫而亲和的人,而且他不谈诗,这就让我觉得轻松。
      
       我那时年轻什么都敢问,我竟然问江河的年龄。他说:“我和北岛同年,都是1949年……” 我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一个女孩子家的竟然问人家年龄,我马上叫朱子庆过来,我说,江河大你整10岁呢!于是江河又问朱子庆,说你一口的北京音想必是北京人吧?子庆开玩笑说:“我祖宗八辈都是北京人。” 江河说:“我们也一样,都是北京人……”
      
       这些就是我所能想起来的读大学的一个暑假见到朦胧诗人江河的情景,仿佛就发生昨天。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江河的妻子叫蝌蚪,也写诗和小说,而且很有才华。自从江河有了外遇,她暗自忍受着,因为她太爱江河了,后来听说她用一把极锋利而精致的手术刀,割断了大腿上的动脉,当江河回到家的时候,看见满屋子都是鲜血,他跪在她的面前,为她合上了眼睛……死前她在遗作中这样描述自己对江河的爱:“你知道他在爱着一个女人,那是什么样的感情你不想弄清。你对那人宽容,因为你知道这个世界很大,人的心是没有边际的。他爱不爱你这无关紧要,你关心的只是自己爱不爱他。当你把他的一切的一切都抛开不想时,当他只作为一个人站在你面前时,你知道你需要的就是爱他……”
      
       当我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我泪光闪闪,却无言以对。记得去年北岛给我的信中有这样一句话我不能忘记:“……你一切都好吗?你仍和朱子庆在一起,这就是个好事。这些年大家的变动都太大了……”是呵,朦胧诗人中,北岛、芒克、江河,顾城……重组的重组,自杀的自杀,一如北岛所言“大家的变动都太大了”,“你仍和朱子庆在一起,这就是个好事”,真是慨乎之言啊!
      
       江河的诗歌既不像北岛那样“反叛”,也没有舒婷那样的“爱情”,但感情祟高、深沉,意境开阔、恢宏,他的诗歌艺术纯度更高。我至今仍然佩服《星星变奏曲》开头的诗句:
      
       如果大地的每个角落都充满了光明
       谁还需要星星,谁还会
       在夜里凝望 ……
      
       前一段日子,我写信向杨炼打探江河的消息。杨炼说只是知道他现居纽约,其他一点也不知道了,早断了联系了!
      
       无论江河现在什么地方,也无论他能否看见我画的肖像和读到这篇文章,我都仍然一如既往地喜欢他的诗。在一个诗人都希望自己被人记住而不再有心去记住另一个诗人的年代,我不会忘记他,他滋养过我的诗歌生命。
      
       江河有一首题为《星》的诗,其中有一句曾被我一再诵读:
      
       月亮又小又孤独
       像一段被人遗忘的小小的回忆
       我站着 经历死亡……
      
       如今想来,这,是不是诗人命运的谶语?因为江河其人的远走他乡,远离诗坛,现在谈起朦胧诗人来,知道江河的人越来越少了。这是人类的势利眼吗?似乎言重了。但人们都乐于“怜取眼前人”,从古如此。
      
       2009年11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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