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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

发布: 2009-10-22 20:45 | 作者: 谢候之



       20多年前,我到德国时,柏林墙还没倒。
      
       在德国遇到的人,学校的社会的,上层的下层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连退休居家的老头老太都算上,人人都跟我骂柏林墙。后来发现西边骂,东边也骂。真不招人待见。我那时长见识,感叹世上的物或事,竟可以闹到这样人人唾骂的程度,本事。真了不起。我那时又见识到,世上的物或事,无关人人痛骂痛恨,可以跟这堵墙似的,不睬千夫所指,楞戳在那儿,就是不倒。更是真了不起。
      
       柏林墙蜿蜒横穿柏林市,把城区截成两半,东柏林,西柏林。墙是水泥的,有两道。两道墙中间隔了很宽的开阔地,开阔地有路,走巡逻车。隔多远就安一座碉楼,有兵拿了望远镜,在里面守着。据说还安的能自动射击的枪。这些费心的安排,是给天堂打的补丁,防止人们从里面掉出来。
      
       和东柏林那边不同,在西柏林这边,人们可以接近并走到柏林墙边。于是墙成了写板画板,提供的好发泄。人们尽情恣意,往墙上刷稀里哗啦的字儿,涂花里胡哨的画儿。装点了城市,平添了风景。没人儿管。勃兰登堡门前的那段柏林墙,在西柏林这边,还搭了观景台。那是绝对的热门旅游景点。人们拾级而上,对了墙,凭栏东望。看墙里的开阔地,看游走的巡逻车。隔老远越过墙,看东柏林街上的人。那架势像是在看笼子的鸟儿。要么就和碉楼里的东德兵对着举望远镜,相看两不厌。北京人讲话,两边儿犯照。
      
       柏林墙设的有关口。市里就有好几个。弗罗德里希火车站关口最大。我们去东柏林都从那儿走。西边路过的列车经过弗罗德里希火车站,车窗车门都给锁住,不准打开,不准上下人。东边的人都站在地上,抬头张望,将车窗里的西边人看得真切,觉得不可企及,体会到近在咫尺,远隔天壤的意境。
      
       我因为在柏林,所以经常得要过那个关。那是去东柏林火车站,接太太。莫斯科开来的火车,只到东柏林火车站。当初我们一起在曼海姆学德语的国内同学,有十几个。通过德语考试后,去了西德各地的大学。那时候越洋留学,都只批单身独往。风筝线头儿得留在家里边。是后来才有的松动,开始破格,允许太太们来德国与老公相聚。80年代中,太太们坐西伯利亚火车,走一个多礼拜,到莫斯科。远东火车票很便宜,从北京到东柏林,才四百多人民币。那会儿苏联穷唉。在莫斯科得转车,转车得签票。把转车票据证明什么的递上去,听上面窗口里一声“捏!(俄语:不,没有)”,很威风,将票据又抛下来。是告诉你没票。你在莫斯科等着吧。你赶紧往票据里夹上张美元票子,或西马克也好使,又递上去,这回听到说“哈拉朔(俄语:好,OK)。”就拿到转东柏林的车票了。我那些同学不方便,来不了柏林,就都央我帮忙。到东柏林接太太,陪着太太过关,再到西柏林送太太上去西德各地的火车。于是我就前前后后迎送了好一堆的太太。过了好多回的柏林墙关口。
      
       那会儿过关去看东柏林,觉得挺破挺穷的。许多建筑物上还留着二战破败的残迹。晚上到处黑灯瞎火。因为是从西柏林过来,觉着东柏林商店里就没东西。电器店里就卖个收音机,大黑铁匣子,方头方脑,见棱见角,二战苏军电台似的。其实东欧集团中,东德是经济最富的。而东柏林是他们的窗口,刻意着修饰,还是给外人这种感觉。没法。我感觉中国那时的变化已经比他们快太多。我们已经在流行卡式录音机,四个大喇叭音响,放录像什么的。他们这些都没见过。那时的北京小年青,带了贴着商标的蛤蟆镜,托举着大音响,满世界奏的迪士高,正在招摇过市。
      
       关口都是东德的。西德不承认这里是边境,拒绝设关。大厅里一个个检查窗口,坐着东德兵。都扳了脸,不通融。过关很费时。关口里外涌着人潮。过年过圣诞的时候,更是洪流滚滚,得排长长的队。东德规定,每个西边进来的人,强制掏25西马克,按1:1比价换成东马克。而那时行市上,1个西马克能兑6个东马克。我们从中国来,按的规矩却是:社会主义亲兄弟,不用1:1换这25马克。享受优待。虽然我们跟苏联跟东德都已经闹翻了,早不亲兄弟了。但没人改这“亲兄弟”规矩。东德兵就直了脖子直了脸,照章执行。这事儿挺有意思:计划体制下的政策,你很容易看到时间停滞的痕迹。
      
       照东德的规定,东德的男女,过了65岁退休年龄的,且在西柏林有确实亲戚的,可以提申请,办手续,经批准,通过关口到西柏林来。于是东德的老头老太们当起了搬运工。他们提大包提小包,把东边买不到的东西,从巧克力糖,奶酪,火腿,香肠,到糊墙用的好壁纸,吃力地往回搬。那人流是蚂蚁搬家。关口许多楼梯台阶,没自动步梯。看着那些老头老太,可怜都一把的年纪,可真不容易。东柏林这边的关口大厅里,看见聚了大群年轻人。都是些儿女侄孙辈,翘首焦急着掐时算点儿,那会儿都没手机,等爷爷奶奶,等东西。
      
       西柏林包围在东德里面,成了孤岛。出西柏林去西德有两条路,一条去汉堡,一条去汉诺威。都要穿过东德。出关时,汽车排大长队等检查。然后上了东德境内的高速路。这时看到东德人的车从各支路开进来,和西德人的车汇合在路上。西德人的车,除西德自己的奔驰宝马奥迪大众欧宝保时捷,加上法国瑞典日本意大利的车,五颜六色。东德人的车,清一水儿灰突突的特拉班特牌国产车。小轮子小灯,二冲程四座儿,驾驶舱比个大饭桌大了点儿。我就搞不懂,德国人高大,怎么能给塞在那里面?还得挤四个。那车壳是纸做的,得过东德大奖,说是给劳动人民节省了钢材。我在一辆破车上掰下过一块纸壳子,一面儿刷的灰漆,挺光亮,有点儿像我们早年凭票大衣柜背板的纸板。开这车得小心,不能跟人撞。一撞没法不吃亏。高速路上,东德车都躲边儿上,看西德车人高马大,风驰电掣从身旁飞过。离西德边境还很远,就开始出现大牌,之后,隔若干公里就竖个牌。上面大字警告:东德公民注意,前面临近西德。把车开下高速路。如继续前行,后果自负云云。我想,这路上的这些对比未免太强烈了点儿。光这条高速路,就得把人的观念都给搞砸了。那些观念玻璃似的,本来就容易碎。
      
       到了1989年,8月。匈牙利首先,擅自开了边界,随便人们出入。东德急了,叫它关,它不关。匈牙利社会主义亲兄弟,东德没法立规矩,禁止人去匈牙利。大批东德人开着特拉班特小车,拥向奥匈边界。把车往那儿一扔,取道奥地利去西德。特拉班特给扔了一边境。没人拣。现在那车可时髦了。现代派们都想去搞一辆,开了街上出风头。网上看见卖到一千欧了。
      
       还有人到布拉格到华沙,翻西德使馆的栅栏墙。涌进去的人太多,房子里住不下,就在使馆花园露宿,点得到处篝火。西德东德紧着谈判,商量西德得给多少钱,商量怎么个了结法。最后9月22日,西德外长根舍在布拉格使馆阳台上宣布,已经谈好了,所有闯进使馆的人,由东德用专车拉到西德去。下面轰得一下翻了天,欢声雷动。那阳台后来很出名,叫根舍阳台。东德弄了专车来,拉这些人去西德。亲历者后来讲,专车进入东德境内时,车厢里寂无声响。人的脸色煞白。生怕人家食言,车门被打开,人给拉下车关到东德。一直到专车进了西德境,人们脸上才有了血色。
      
       那时候乱套。短短两个月,跑掉了上万东德人。东德原来那个头儿,昂纳克。本来一德国人,却哪儿闹的小男人的那么股子劲儿,来不来右手握拳宣誓奋斗,特使命特崇高。梗的脖子,特假。让人琢磨他心里真怎么想。不招人喜欢。记者会上人家怀疑柏林墙怕长不了。他努着个小嘴儿(他嘴小,而且喜欢努),把脸硬了,庄严着说:柏林墙至少还要挺立一百年。这话牛,而且不看时候,把西边儿震得。各大报都拿这话做了标题。没一个月,昂纳克自己倒挺立不住了。被他们党中央的克伦茨(Krenz)一伙人给收拾了,下台。
      
       柏林墙的倒塌,现在说起来,是11月9日晚间开的记者会。开会前,政治局的沙波夫斯基(Schabowski)从克伦茨那儿拿了个小条子,那是对东德人旅行法搞了个放松政策,是个修改意见设计稿。沙波夫斯基本来就有点儿二,上去记者一提问,他把那条子掏出来给念了。那条子大意:人民享有旅行自由。私人出关可以批准,不要预审了。句子文件式儿用语,有好几句。他结巴着念一气,自己都没搞清楚这是怎么个意思,就被记者追问:这政策何时生效。他昏着头,说:“我觉着,立刻吧。(原话:DastrittnachmeinerKenntnis,istdassofort,unverzüglich)”那记者会可是现场直播。“柏林墙开了”的消息瘟疫似的,几分钟之内就大面积传开。晚上8点半,就有人在Bornholmer大街关口要求过关。关口没接到命令,守着不让过。到9,10点,已经挤得密密的都是人了。上万的人都在喊口号,气氛紧张。这么多人挤着愣要过来,枪是不能开了,也没人有胆下这命令。到10点半,关口军官给上司打电话,说守不住了,“局面失控,必须得让人们通过。”Bornholmer大街首先抬了杆。这下决了堤。到0点,汹涌的人潮把所有的关口全给冲开了。从情节去看,细节有点儿戏剧性,好多人都用到偶然这词儿。但我想,这墙垮掉是个必然。按当时的发展,早晚的事。怎么它都得垮。怎么它都该垮。
      
       柏林的那些个晚上,成了不夜城。勃兰登堡门前,柏林墙头上站满了人。我挤到柏林墙下,向上面伸出手。立刻上面伸下来无数的手。合力把我拉上柏林墙头。那墙头上有一米多宽。人们人贴人地挤在那里。什么不做。欢呼。墙下是自发的人潮,无边的欢乐海洋。我站着,挤着,看着。跺一跺脚,挺真实,心里想,有幸赶上了哎,柏林墙被我踩在脚下了呢。广场上,人们欢天喜地,认识不认识的,欢呼了互相握手拥抱,举了香槟酒杯。我挤在人群中,感受历史变换路径的时刻。手里也被塞上了香滨酒杯,谁给的都没搞清楚。人们拿了酒瓶,把香槟酒往你杯子里倒。那是绝好的香槟,味道甘醇。我和陌生的人们一起喝,喝得熏醉,一起发疯。我见到了德国人哭,他们笑着泪流满面。西柏林所有酒馆都坐满人。西德人不管不顾,把碰到的东德人都拉进去。喝啤酒,喝马提尼,喝龙舌兰。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光,请客。我见识了,这德国人全民族的节日。
      
       那时的街景真有趣,到处都在排队。过去西柏林很少有排队。西德给每个过来的东德人发100西马克“问候费”。在各个发钱站点,人们排长队。领钱。水果摊前,排长队。买香蕉。东德人人人喜欢香蕉。那玩意德国不产,从南美来的。东德没有。没两天,居然香蕉在西柏林破天荒地断货。又没过两天,铺天盖地的香蕉又回到柏林街头。让你惊叹,佩服商品市场强大的供需调节能力。动物园那儿的色情性商店,一向生意惨淡。这时门前东德人排了长队。还得站个店员来管调度。里面人挤太满了,要出来一个,才放一个进去。排队的男女老少都有,秩序井然。情色行业在东德遭禁,弄得人对淫色性事求知欲旺盛。我路过那店,看见那个店员脸儿喜得面似桃花。情绪气氛传染了每一个普通的人。瓦格纳,我大学的熟人。那两天什么也干不下去。天天往街上跑,请人吃饭。他对过来的东德人说:你一定从来没吃过中国饭吧?你想象不出它有多好吃。今天我来请你!西柏林到处的中餐馆。而东柏林只有两家,是为官员开的。东德的老百姓,一般都从没吃过中国饭。一个星期下来,老瓦把他的工资傻乎乎地花个精光。
      
       28年的柏林墙。开枪打死了近200个翻越柏林墙的东德人。打伤的更多。墙倒了之后,找不到下令开枪的主儿了。谁都说不是他下的令。昂纳克人恶,一直就相信开枪镇压,说是管事儿。因此惹了下令开枪的嫌疑,给弄到监狱里去呆了些日子。他的这人生也有意思。当初智利大乱,阿连德左派们被皮诺切特追杀得没个地方逃。昂纳克跑出来做好事。把人接到东德,好吃好喝。后来昂纳克狱里得个绝症,德国政府想找个地儿放他走,正不知往哪儿送。智利人跑出来,说我们要他。把人接到智利,也好吃好喝。93年我在德国看电视专题,播的智利人给昂纳克过生日。想到老头儿当年无心,不想却留得这么条后路。叹智利人最终得了报的机会,结算一段因果。可见人间行事,善恶都有帐册,天道总是不爽的。
      
       亲历了这场柏林墙的倒塌。候到个静夜里,独守一壶酽茶,望那当空一轮月,悠悠万年的清辉。慢慢地思想了宇宙万物。感到有话在心中明亮。以为可以去说给小儿女。那话道是:人心识善恶,世道循公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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