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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房子(三则)

发布: 2009-8-28 12:20 | 作者: 梁小曼



        黑房子      

         我和她,犹如其他人一般,仅维持适度的、有节制的交往,任何语言的交流,都不会深入。我们身处的世界就像个大盒子,里面纵横交错地竖有若干小房子,颜色各异。黑房子,是我和她常见面的房子。在那里,我严格遵守一条规则---与所有人保持三米以上的距离。它是我的军规二十二。
       
       因此,即使,我曾和她闲聊过无数回,我却始终不知道,她是否拥有情人或者,周末都会做些什么。反之亦然。我只知道她兴趣广泛,好奇心强,想学火星文和制作金币的方法……她曾提过要向我借书。我和多数人一样,对那些还愿意靠努力去谋生的人怀有莫名其妙的好感,所以,也乐于借她。来往一两回后,她却罢了。言语之间,是嫌弃我的书艰涩难懂。
      
       虽有遗憾,我也明白,书和人一样,讲缘分,这是银河系的神圣法则。再说,后来,因为某些事情,她最初留给我的好印象,也渐被稀释了。
      
       在我们的黑房子里,人们有许多事要做。其实,无论哪个房子,都能看见忙碌的人,这个世界,也是个大蜂巢,大部分人,都是一只小小的工蜂,来到蜂巢的目的,无非,为了做事。有一次,真理部给我派了一项任务,还指定她来当我副手。这项任务,需要动用大脑资源的那部分,我已经完成了,剩余的部分,只需使用双手。蜂巢是个分工合作的组织。小房子也如此运转。因此,需要使用双手的那一部分,我和她一起来做。
      
       我原以为,如此简单的任务,她会出色地完成,事实上,她的前任就完成得很完美,无可挑剔。但是,合作了几天后,她就让我颇失望。纰漏不断地出现,那些原意是要端端正正的小戳都被盖斜了,斜得大咧咧,毫不在乎。
      
       我为此事颇不高兴,只是,想到自己的责任更大,监督不力,就没有向真理部报告。
      
       也许合作了一段时间,她自以为我是个可以随便说话的人,于是,某天,我们俩单独待在黑房子的时候,她像放闸库水一样,和我说了许多话。关于她个人、她家庭、她的某些愿望,甚至还谈到她的浪漫史。我并未邀请她谈这些,一点启发她的念头都不曾动过,她怎么就滔滔不绝呢?待在黑房子里,听她讲那些事情,让我感到不安,好像墙壁上都长满了像蘑菇的耳朵。我想起第二十二条军规。她在向我开放的同时,也在侵入我的空间。是的,我感觉那是一种入侵,她迫使我的三米定律作废。
      
       她提到个别名字,这些名字,像哈利波特里的伏地魔,人们一般不愿意提及,而她讲起他们的口气,也很随意,仿佛,他们都是她的好朋友。她的口无遮拦让我惊讶,而那受侵的感觉就更重了,这让我别扭。可是,我不久就发现,实在大惊小怪了,比之更骇人的话在后头等着我。
      
       黑房子里面有几个格外重要的人,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很严肃,很少说话,房子里的其他人都围着他们转,尽量取悦这些大人物。大人物们有各自的风格,有擅长讲笑话的,有粗言秽语的,有咬文嚼字的,有容易面红耳赤的。
      
       某个夜晚,我和她走在金色大厅,到吧台买咖啡喝的时候,她出其不意地就和我说了一件事情,和黑房子里的一个重要人物有关。
      
       我心里掂量了一下,要让我来定密,至少是机密,没有十年八年,都不适宜公诸于众。她竟然,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就将这件涉及大人物的事情脱口而出了。我在听到那瞬间,觉得地板仿佛摇晃了一下,我前后左右地看了看,那些优雅的男人和女人依然沉着、不失热烈地聊天,金色大厅稳如泰山,丝毫没有地震的迹象。
      
       我想起,中场休息的时间有限,就赶紧拉着她去买咖啡,此话题搁下。一堆人围在吧台前,争先恐后地将手中的票塞给那冲咖啡的服务员。金色大厅的咖啡很粗糙,却如此畅销,可想而知,演出有多么糟糕,人人都需要一点提神的饮料,以防止下半场打瞌睡。
      
       在那之后,她和我没再提及黑房子的人,但我对她的疑惑迟迟不散。作为一个小小年纪就跑江湖的人,她怎敢如此口不择言?难道虚荣心,真的可以烧坏女人的大脑?
      
       直到今天,从一场梦境中醒来,我恍然大悟,明白了她的心,明白了她的话,明白了催生这神秘事件背后的逻辑。
      
       我爬起来,翻了翻黑房子里的法律,从第一页看到最后一页,都没有哪条是涉及如何给一个女人的心计定密,我只好发挥自己的想象力,给它盖上了一个戳:“绝密”五十年。
      
       这世界上,有太多我不知道的、一辈子也掌握不了的秘密,例如,我刚刚封存的这一份。
      
       动物和植物
      
       最近在看的电影都让人思考这个不愉快的问题——人的动物性。肉体的兴衰,对精神难道没有影响吗?真没有什么永恒的美。
      
       那个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入殓师》,讲的也是人该如何面对死亡,人死了后,家属都不敢看,不敢接近,直到入殓师把遗体化妆成生前鲜润动人的样子,情感才回来,抒发,哭喊,呼天喊地……
      
       人,离动物真的很近,抛却那些自我娱乐的智慧和思想,我们是一堆肉。一堆会思想、有情欲的肉。灵魂一旦灭寂,肉体是不堪入目,且令人畏惧的。
      
       我从来不敢看别人的身体。小时候,和父亲去工人文化宫游泳,第一次进入公共澡堂,赤身裸体的中年妇女,颤颤巍巍、层层叠叠,不成样子的肉体,有的女人一边淋浴还一边和他人大声说笑。
      
       我几乎是受到了惊吓。泳衣也不敢脱,扭开水龙头,随意冲几下就慌忙逃窜。那一年,我12岁,父亲强迫我学游泳,而我讨厌看到赤裸的身体,游泳,终究没有学会。
      
       《朗读者》里36岁的汉娜已经失去了青春,她的乳房是下垂的。如果不是因为她太出色的演技,我想导演,不该让她扮演一个能勾引15岁小男孩的角色。小男孩竟然是真爱上了她,一个笑容僵硬、古板严肃的女人。世间上有洛丽塔的情欲,也有俄狄浦斯的情欲。
      
       可是,三十年后,他们狱中再度重逢,一切的情欲都消失了,烟消云散。我看着那衰老得如此彻底的面容,那么臃肿的身体,我明白,导演的用意。是衰老,而不是纳粹的罪行让当年的小男孩现在的中年男人冷漠地离开。一个拥抱都不给。衰老的气息让人远离。
      
       宁愿牢底坐穿也不能承认自己文盲的汉娜,选择了在牢狱里上吊自杀,是她的自尊心不让她活下去。强烈的自尊让她无法承认自己不识字,也出于同一自尊,让她无法接受一个对她毫无兴趣的男人的接济。
      
       我们的灵魂升不了多高,走不了多远,如果没有肉体的跟随。这就是人的动物性,一具行将腐烂的肉体,叫人尊严泼地。
      
       由此,我更热爱那些音乐家、画家、诗人,尤其是那些愿意早死的音乐家、画家、诗人。。他们洞悉了生命的秘密,他们是坠落的天使,他们是和昙花一样美的生命。
      
       《入殓师》的电影音乐太出色了,舒伯特的音乐,由大提琴缓缓拉出,导演告诉我们,他知道什么是美,什么是无奈。
      
       四月份了,春天好像一壶热开水,滚烫滚烫。每日清晨,我都要看看窗外的那棵树,衷心希望自己是它的同类,昨日,我和朋友说,当一株植物多好!干净、节欲、不惧风雨,长寿。
      
       一棵树,生长个几百年不是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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