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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气味

发布: 2009-8-28 12:17 | 作者: 南屿



       古人说:五十知天命。这是人生的总结和忠告,也是人生的真实反映。我们很早就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也许,我的生活道路比起我的同龄人曲折和坎坷许多,对这句话的理解和体悟也深刻一些吧。
       
       人在很顺境的时候,是很少想到死亡的,人处在艰难与悲伤之中,死亡就象不速之客,或者说象空气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不是说人亲历或者见过死亡,灵魂就会受到震撼,也许会,但也仅仅是人的本能的反应或者一点点悲悯的情感的流露。这种情感的流露,其中总会夹杂着恐慌。但这种悲悯的情感就会很快消失,只有死亡与自身有着特殊性质的内在联系,才会好象烙铁一样深深烙在你的意识里和内心深处。我二十岁就做了刑事警察,一做就是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每年经历的凶杀案和自杀案以及其它命案不少于几十起。有的案件死者面目全非;断头少腿少胳膊的;有的血肉模糊,让人惨不忍睹。刚参加工作时,我遇到的第一起凶杀案,是一个嫖客被杀后埋在一个海滩上。队里为了锻炼我,安排我和法医一起验尸。我们三个把死者从海滩的稀泥里挖掘出来后开始检验,我被一股恶臭味冲得直反胃,立即呕吐不止,连黄胆汁吐了出来。我看见法医蹲在死者边不断用鼻子嗅着,神情自若,他的举动让我无地自容。从现场回来后,我一连几天都睡不着觉,死者的惨像在眼前老是挥之不去,但是过了几天之后记忆便完全消失了。接着就是某炮竹厂爆炸案,从一片废墟里抬出了十多具被烧得黑不溜秋的尸体,周围全是死难者的亲人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和法医以及照相的要一一拍摄后才进行尸检。那天我是法医的助手,要不断地帮法医翻转死难者的身体和手脚。那些死难者面目狰狞,有的握着拳头;有的咬着舌头;有的只有一副黑色的骨架,我目睹那些惨状,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是很机械地工作着。事后想起过那些场景,就是一片黑色的记忆。有人问起当时的情况,只有两个字“惨啊!”那场景时不时跳入大脑的画面,但那也是一闪而过没有长久停留。作为诗人,可写出很煽情的诗句,煽出很多眼泪和叹息,或者从另一个角度去抨击那些草菅人命的人渣,但无可否认这种情感与自已内心深处的痛有一定的距离。为什么?因为那里没有你的亲人和朋友,人,是最自私的动物。
      
       二十五前,我经历了父亲的死亡,那一年我刚好二十五岁,虽然职业的磨练,对一切死亡都带有职业上的麻木,但父亲走得太突然,让我猝不及防,我一生都将会受到良心的拷问。那一年我准备结婚,由于平时花钱大手大脚,工作了五年没几个积蓄,只好一封加急电报向家里求教。第三天,父亲从一百多公里的乡村赶来,可是只带了五百元钱给我。而我认为父亲吝啬和父亲生起气来,说了许多对父亲很不敬的话,而父亲只是沉默不语。想不到父亲从城里回到家里的第三天就一病不起,本来父亲病危,家里要通知我回去的,但被父亲制止了,他以我的工作特殊不易请假为由。当我匆匆赶回家里时,父亲已撤手西去。在给父亲守灵时,我一下子觉得我那二十五年是白长了,父亲的死,让我在一天之内才真正的长大。谁都知道人死了不能复生,哭是无法把父亲哭回来的。虽然我在父亲死去的日子里,我没有流过一滴泪,但心有一种真正的痛。我回忆最后与父亲相处那个晚上的某些细节,真的希望父亲生还,原谅我的一切或者狠狠地揍我一顿!第二年十月,父亲的忌日越来越近,可我被安排到外地工作一个多月。喜欢信马由缰的我,不论跑多远都极少想家,但那一段日子里老是想家,想城里的家,想老家的家;城里的家妻子正身怀六甲,行动迟缓;老家里年迈的母亲在父亲逝世后一直独守空房。我工作的地方是一个小镇,镇郊有一条很清澈的小河,每天晚饭后,我就独自坐在小河边的山坡上看落日。每天傍晚的落日非常的壮观,如火球一样往下坠,当坠到山顶时,几棵瘦削的小树企图撑住落日,可那几棵小树是徒劳的,落日还是按照它运行的轨迹徐徐沉下去,最终消失于山背了。每当山影吞掉落日的最后一缕血红,我的心就象被谁敲了一下。就在这时,我在十分钟内接到两个电话,一个是从城里打来报告我儿子诞生的消息,一个是老家打来我报告母亲失踪一个多月的的噩耗。生活就是这样的滑稽和残酷,让你同在一个时间里悲喜交加。
      
       在这二十多年里,我先后送走了父亲、母亲、祖婆、叔公、婶婶、大嫂、岳父、内弟、大哥、奶妈、大姐夫、侄子,平均每一年半一个,这些亲人的离去,仿如一只魔手在我刚痊愈的伤口上,又狠狠地剜上一刀,还在我耳边吃吃发笑。我曾在一首《故乡》的拙作里写到:
      
              ……
             故乡一天天老了
       我也到了知天命
       从我谋食的城市到北仑河的源头
       区区三百里
       是我今生的悲痛和恐惧
       我常常于黑暗中倾听
       故乡风中的落叶
       老屋檐下的雨滴
       都会敲打我敏感的神经
       十年里
       我用唏嘘和泪水
       趟过三百里沼泽
       十年里
       我七次用颤抖的手
       为七位亲人举起黑色的挽旗
       我害怕午夜
       我的电话突然响起
       我害怕来自故乡的加急电报
       因为七次都是噩耗啊
       ……
      
       我曾经读过这样的文字,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什么疾病和意外,寿命可达一百岁,但一个亲人死去带给他的创伤,要减去0﹒5岁……这是许多年前读到的,那时有点不以为然,如今想起,一股愁绪油然而生,我注定是一个短命之人了。父母为了家族香火的延伸,在知天命的门槛,还把我弄到这个世界上,虽然我是一个晚子,在我的前面是七个哥姐,小时候无疑最得宠的一个,但我们都一个个长大,又一个个老去了,死亡一天天逼近我们的生命的时候,我感到孤独和悲伤。假若没有意外的话,我将一一把他(她)们送到天国去,暗中屈指数一数,我这一辈子将要经受三十次与亲人的生死离别,我的心在黑暗中颤抖。当平静的时候就想一个很怪诞的问题,独生子女多好,他们血亲和嫡亲很少,他们一生将会很少经历生死离别的悲痛。
      
       我常常想象死亡,记得在一个亲人的斋会上,我平静地坐于他灵位的旁边,打谷场上灯火通明,那些道公打着火把引领我的那位死去的亲人前往天国之路,而我看见了一幅奇异的图景把我包围,那图景仿佛在我那个梦里出现过,但又记不起来,是那样的缥缈和温婉。
      
       在我们的国度,由于传统观念导至和文化背景缘故,死亡的话题是忌讳的。我们小时候过家家,我们大多都是举行结婚庆典,两位小新人手拉着手,小朋友用嘴巴模仿婚礼的曲调,两位新人款款走进用稻草搭制的洞房,然后,端起用树叶和泥巴做的佳肴,巴唧着嘴片吃呀吃,最后抱着一个小枕头做的娃娃,象模象样地哄着怀中的宝宝。我们从小到大根本没有死亡的示范和教育,到死亡真的来临了,我们无法去面对,在死亡的面前束手无策,只能嚎啕大哭,或悲悲切切。我曾读到过这样的文字,在欧洲,那些小孩从小就接受死亡的教育,一帮孩子在公墓里举行葬礼仪式,有的孩子扮成了牧师,身着黑袍胸前佩戴十字架,手持《圣经》念念有词。因为在西方,认为死亡是值得崇敬的。
      
       一次朋友问我,如果给你一百万你做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买墓地!朋友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好象我是一个外星人突然降临在他们的面前。我说,我这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在这个鬼影闪烁的世界里,我已疲倦,所以死后找一个清静的,有很多石头的地方,把我生前发不出去的诗都刻在那些石头上,我就静静守在那里。我把我的墓地叫做“分行园”。我的守墓者是那些鸟类。
      
       其实死亡有什么可怕,我们早已死了无数次!在这个死亡气息浓烈的世界里,我写下了两句分行的文字:
      
          我死了
       不用超度我
       我来超度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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