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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记忆的黑白电影

发布: 2009-8-20 23:04 | 作者: 徐淳刚



       落日原理
       
       甲和乙是一对十分要好的朋友。甲住在甲村,乙住在乙村。虽然两村相隔不远,但他们做朋友不过三年。因为同在一所中学读书,他们相知相识,而在此之前他们的生活分别属于他们自己。学校更多的是教导公开的知识,心灵却需要隐秘的交流。他们几乎无所不谈。夏天,他们坐在房顶上,谈家庭、谈学业;冬天,他们一起上山,谈到一些暗中的秘密。有一天,他们走在田野中,这时没有落日甲却想像出落日。甲突然问:“你对死怎么看?”乙愣了一下,随即说:“你算了吧!”,然后一头扑进草丛中。
      
       乒乓球定律
      
       为了写一部回忆录,一位中年男子一直在脑海中搜寻过去的事。起初,他感觉事情千头万绪,像一堆铁丝一样胡乱缠绕;后来当他按时间顺序回忆,一些过往居然慢慢清晰起来。小学、中学、大学、工作:就是这样。他开始动手写,记忆也随之更深入。有一天,他坐在桌子前,这时一个情景固执地浮现在他眼前。是的,他想起来了:那是他和几个伙伴在打乒乓球;虽然他们的脸孔如球桌和球网那样模糊,球跳跃的声响却异常清晰。乒,乓,乒,乓……球在桌面来回跳动,一会掉在地上,一会飞上房顶,一会滚入草丛,一会旋至墙外。但是有那么一段时间,球一直在两个拍子间激荡,一直激荡,似乎永远不会掉下来。是的,这就是记忆;谁也不会输掉这个球,似乎它已进入某种永恒的秩序中。
      
       杀人机器
      
       一个杀人犯,从不掩饰自己的作案经过,他总是用铁丝勒死人,再用老虎钳子拧紧。铁丝是那种亮闪闪的从未用过的,丢下的钳子也是崭新的。这种手法荒谬绝伦,我们从未见过,而他杀人似乎也不是为了钱财什么。我们搞不清他的作案动机,只能初步断定他是个神经失常的杀人机器。长时间的调查,我们终于知道他是C村人,在D村当过多年几何老师,后来又在城里做过3年钳工。经过我们的深入分析,大家一致认为他对直线和线段这两个概念不是很清,而且低贱的钳工生活影响到他的心理。我们在全国贴出他的照片,在通缉令中提到他开玩笑似的糟糕的作案工具。6个月之后,我们终于抓住了他。审判时我们坐在高高的桌子后面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他却蜷缩在墙根里一言不发,活像隐匿在古希腊直线上的一个黑点。
      
       突然来电
      
       A同志在某工厂工作,天天8点上班,6点下班。有一天,他感到厌倦,下班之后没有像往常那样回家,而是在外面闲逛。说来平常:他先是在一家大型超市里逛荡,再到附近的批发市场转了转,然后又坐了半小时的公共汽车,在火车站南边的天桥上伫立张望。来往的行人很多,他记不清他们的脸;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他走进一间酒吧坐下喝酒。他有些郁闷,但并不为自己今天的失常感到奇怪。他是有家的人,偶尔单独出来一次也是可能的。这并不是在寻求什么新鲜感,事实上无论何时何地一个人都要和某些人某些东西发生关系。这么想着,他端起一杯酒,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慢条斯理地摸出它,扣在耳朵上,结果听着听着竟站了起来。接下来:只见他大步流星跨出门,跳上一匹马,跳上一辆马车,跳上一辆出租,心急火燎地朝一个耳朵喊着什么。道路像绳索一样凶猛缠绕,他的交通工具像蜗牛似的在藤蔓上来回游荡,最后朝着一个精确的位置坚定地扑去。
      
       老虎和羔羊
      
       作家C更善于描写钉子、老虎钳子之类。他对动植物不感兴趣,更在人类面前表现出恐惧和羞涩。有人以为他神智不清,但他从小就是这样。他讨厌家禽,以为它们邋遢,贪婪成性;他小时拉犁种地,但田间作物很少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树木的站立不可思议,花朵的摇曳过分神秘;他对人类的事情所知甚少,往往在很多事情上显得呆头呆脑。这绝不是装聋卖傻,譬如说到某人的姑姑他要先想到自己爸爸的姐姐才能理解;譬如他的爸爸没有哥哥因此某人的伯伯就成为基本的公式。他所接受的教育几乎无效,譬如他对直线这样可恶的东西想都不想,以为只不过和宇宙一样是一些坏的循环。有人以为他是坏人,但他却真心喜欢人工制品,这种兴趣或许来自和他从小打成一片的粪笼、镢头和斧头。他在自己的作品中无数次描写到桌子和椅子、皮鞋和砖头,他以为这些东西和长矛大刀一样都是人类不大不小的杰作。当然,矛盾是有的:有时他以为蟋蟀的歌声中保留着腐烂的老虎钳子的力和美;有时他幻想一只羊的身体里藏着一把螺丝刀;有时他断定一只弄丢的碗就在一棵固执的寸步不移的树里。虽说实体主义哲学在他的时代已不流行,但他从心里热爱它们、赞美它们、诅咒它们。“……持续的使用如同目不转睛的生命,但当它们忽如水杯破裂般暴露自身,生命本身亦在我们面前成为问题……这不是头脑混乱的辩证法,这是所有切身的和谐与冲突……我们不理解自己;我们俯视自己所创造的东西如同上苍俯视我们……我们已在无限的事物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我们还将在渺小的东西上浪费更多的时间……”这是他在著名的文章《世界》中写到的,但不是很清楚:譬如他隐藏了一位美国作家在《论诗与艺术中的创造性直觉》中所讲的“东方艺术家越是取消自我越是抵达自我和事物”;譬如他把一位现代派画家的苹果和野蛮人的坚果做了对比;又譬如他断定古代的“明月松间照”就是今天的“椅子可以坐”。是的,他还把鲁班当作自己的精神偶像,但这又藏着多少童年的记忆和对“传统”的胡乱理解呢。一位作家应当怎样成就自己?布莱克率领着他的老虎和羔羊,而他却是提着老虎钳子登上文坛的。他常常想到自己的死:一条田间小路构成他的圆形墓堆的切线,而他的棺材里将陪葬一把使用已久的老虎钳子或螺丝刀……但是战争年代,时事多变,他的尸体来不及运回乡下,就在城里烧成了灰。
      
       算术基础
      
       这是奇怪的事:是谁在黑板上写的“1+1=2”?老师呢?学生呢?
       这是奇怪的事:黑板不见了,“1+1=2”不见了。
       “1+1=2。1+1=2。”——是谁在说话?谁在听?
       这时“1+1”消失。这时“=”消失。
       这时“2”突然变大。铺天盖地。又突然缩小。
       这时从2里跳出来2个人,2个喇叭,2头猪。
       然后又跳回去。然后又跳出来。
       然后又跳回去。然后又跳出来。
       然后又跳回去。然后又跳出来。……
      
       琥珀之美
      
       为了一件很重要事,他从一个村子飞往另一个村子。他打着电筒,萤火兄弟跟着他向前。四周一片漆黑,而他飞在自己的光里。他看见远处村子里的灯火。他听见路边蟋蟀的叫、不远处狗的叫。萤火兄弟打着电筒。蟋蟀的叫构成一个平行四边形,狗的叫则是长方形或三角形。他琢磨着:她一定还在那里……村子是两条河流……露珠一定还在树叶上……这回应当……突然,一颗流星轰鸣着扑落,将他的身体完整地砸进土里。
      
       沉默艺术家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沉默都不是唠叨的欧洲人所能真正理解的;无论何时何地,沉默这门古老的艺术都不是不肖的亚洲子孙所能重新找回的。沉默艺术家是这样一位严肃的艺术家:他常常一沉默就是130天,什么也不说,在心里也不说;他赞同饥饿艺术家的赞同,吃东西时非常卖力,却悄无声息;他坚持沉默的艺术足足10年,即使病痛也咬紧牙关。和饥饿艺术家不同,沉默艺术家非常喜欢吃,不但喜欢吃,还喜欢餐具,不但喜欢餐具,更能从餐具中获取平静和力量,激情和灵感。和许多艺术家一样,10年来,沉默艺术家一直把沉默当作艺术在世界各地表演,但自从饥饿艺术家死去之后,他便不再和任何人任何组织进行合作,一个人在角落苦苦用功。沉默艺术家以为沉默不仅是嘴巴的沉默,更是身体的沉默、喧哗的沉默,所以他在沉默期间一天吃睡仅用3小时——吃2小时,睡1小时,——其余时间全用来沉默。由于旷日持久的沉默,沉默艺术家越来越体会到当代艺术的堕落;他和大多数艺术家都存在精神上的冲突,即使和饥饿艺术家也存在一定的分歧。譬如沉默艺术家曾经写道:一个笼子的空间实在太小,乐队的伴奏简直荒谬;饥饿面临的仅仅是死亡,而沉默面对自己。沉默艺术家渴望世界的沉默,沉默的沉默,所以他在沉默期间总是静立或静坐,更不去想写作。沉默艺术家有一双凝视力异常的眼睛,能够一直望着某个家具、家什尤其餐具——譬如桌子、椅子、柜子、沙发;扳子、钳子、螺丝刀;锅、碗、瓢、盆、叉子、勺子、铲子、擀杖、菜刀——达17个小时之久,他以为这既在沉默中形成,同时也有助于他的沉默。沉默艺术家全身不动达47个小时,无思无虑达43个小时,这使得沉默艺术家的体力和精力越来越充沛。沉默艺术家很少行走,只是沉默,3年后的今天,他的沉默水平已经达到370天。有人偶尔见到沉默艺术家,以为他成了哑巴,以为他放弃了沉默艺术,只有沉默艺术家自己清楚他在干什么。一个人的行为毫无约束,谁来监督沉默艺术家?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他是否沉默并且一直沉默?诚实不是很管用,重要的是使沉默成为精神的糕点。语言的深渊,坐着沉默的艺术家。毋庸置疑,沉默艺术家走着自己的路。他在“夜间”的主要活动是睡和吃;白天人们看到沉默艺术家也只是见他在静静地吃东西——这个世界上所有能吃的东西。
      
       世界之最
      
       我是一个笨口拙舌的人。我几乎不能表达自己的思想。明天就要上班。别人都是骑自行车摩托车,而我只能骑猪去。我知道警察会没收我的猪。我的猪也怕汹涌的人流。所以我6点就起床,早早就动身。天还黑着,行人稀少。我觉得真是“天助我也”。我的手掌就是鞭子。我的猪非常卖力。“啪!”地一下就来到了公司。我把猪藏在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我催促自己上了楼。门还没开,我只好站在楼道里傻等。时光飞逝。3600秒过去了,我和他们还没有混熟。他们问我:你来坐车还是骑车?我认真地说是骑猪。他们HaHa大笑。他们先是用中文HaHa大笑,然后用英文HaHa大笑。我不懂这些。我只会说粗鲁的方言,在方言中夹杂我的猪。我看不清他们的脸。我感觉他们是一个人,而我是两个人。我的猪一定还在那里。我现在得和他们工作。这是第一次。笑总比哭好。我不是先知,我是个野蛮无知的乡下人。而我的猪既不代表我的过去也不代表我的未来。
      
       五个苹果
      
       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D先生在外面闲逛。和往常一样,他先是在马路上转悠,望着过往的车辆和行人,然后在一个旧书摊上看了一会儿书。大约两个小时过去了,D先生准备回家,他见路边水果摊上的苹果不错,就买了几个。回到家,他有些口渴,于是从袋子里摸出一个吃起来。吃着时他数了数,这才发现是5个。他感觉不对劲,他认为应该数到6才符合自己此时的心情。他站起来,急匆匆地朝马路上走,这时那个卖水果的已不知去向,而他更是记不起他的脸。
      
       2005年8月13日—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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