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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条蓝色的哈达

发布: 2009-6-04 23:30 | 作者: 苏炜



       我不愿意说,这是一次“衣锦还乡”之旅。尽管,我带的这支耶鲁学生中文辩论队,已经打败了哈佛、普林斯顿、哥伦比亚诸名校出线,这一回,是代表美国大学赴京,打这场中央电视台主办的、号称“汉语奥林匹克”的全球中文擂台赛的。临行前,校长接见,东亚中心送行,新华社采访,确乎是簇拥着“鲜花与掌声”,踏进的故土家门。
       
       我也不愿意说,这是一次“与时俱进”之旅。虽然,近年的“中国崛起”话题带动全球“中文热”升温,耶鲁莘莘学子的中文造诣,曾在CCTV摄制组造访北美诸名校时技惊四座、享誉一时。带耶鲁学生进中文母语的大本营——北京央视的大舞台献艺,似乎恰逢其盛也,恰正其时也。
      
       我的感觉,却复杂得多,也“暧昧”得多。
      
       “我本飘零江海客,一啖乡果泪潸潸。”这是刚刚过去的夏天,我重踏四十年前下乡的海南岛时写下的诗句。一九八九年的二度去国,至今仍旧是塑制着我生活形态的生命事件。我无法把自己抽离这个事件,也无意淡化自己的出处。劫波下的幸存,幸存里的幸运,使我站到了耶鲁的讲台上,获得了一张能以自己的中文母语安身立命的“平静的书桌”。——“感恩”这个词,如今成为坊间俗语了。用卡莱尔那句有名的话说:“未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如果不是在一夜之间的命运选择中陷入生死无明的绝境,如果不是在失土失根的焦虑中面对过苍茫无助的荒芜——是的,如果不是在惨酷血火之后晦暗幽长似乎无垠无尽的人生隧道里,蓦地遇见满天星光、满襟霞彩,我就很难表述出,自己这幺一种独特的,对于母语、对于命运的感恩之情。 “背负着黄土地漂流。”去国伊始,同命运的兄长刘再复曾发出如此沉重的叹息。他是在托马斯·曼的“祖国文化就在我身上”一语中顿悟,从而获取自我拯救的力量的。“故乡和故乡文化也在我的潺潺流动的血脉里,它也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到处都有漂泊的母亲,到处都有灵魂的家园。”(刘再复《漂流手记·自序》)命运待我何宽何厚——母语,正是母语,成为我海国漂流中的一叶舟楫,承载我的故土乡愁、家国之思的一片坚实的黄土地。作为一位自孩提时代起就开始做文字梦的中文从业者,还有什幺,比能在西方院校里以中文母语为志业——向这些“红须绿眼”的洋孩子们讲授“风花雪月”与“青梅竹马”、“大美无言”与“相濡以沫”、孔孟与老庄、陶渊明与苏东坡……,更能体证“语言即存在”、“母语即家园”这一命题的切肤之感与锐心之快呢?
      
       ——不,不仅仅是为“稻粱谋”。当初,与同命运友人们在普林斯顿相聚而又分离,我们曾如此相勉:把恒久的价值坚持,转化为一种全新的个体生存方式,继续前行。我曾在一文中如此言述:“那是为一脉青山留住一片云彩,为一条河流留住一叶扁舟的诗性坚持”。我不敢以“文化托命人”自诩。但价值的坚持,是需要以载体呈现的。如今我明白,母语的授业与耕耘,就成了自己生命理想的全新载体,也成为一种独特的个体存在方式。站在耶鲁讲台上,我内心确是存有这样一种自觉的:一个民族心气精神的存亡继绝,文化、思想和语言的深度耕耘,实乃千秋万世的事业。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是比生意场上的荣损、政治博弈中的得失所讲究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要远为旷达的战场,远为高远的视界,同时,也要付出更多沉潜渊厚的努力。当此犬儒遍地、物欲熏天的滔滔浊世,我庆幸自己终于觅得了耶鲁这张“平静的书桌”。在这张“平静书桌”之上,可以育人,可以弘道,可以澄思,可以筑梦,更可以——修为。借用画家友人为我写的行草条幅——南朝大画家宗炳的“澄怀观道”的意蕴,我把自己在耶鲁校园的办公室命名为“澄斋”,就是言说的这样一种宁静观道、澄然致远的心境。
      
       那天,当我的三位耶鲁洋弟子——邵逸青(Adam Scharfman)、温侯廷(Austin Woerner)、苏克思(Nicholas Sedlet )过五关、斩六将,先后打败了英国牛津大学和韩国梨花女子大学,在来自全球五大洲的央视国际大学生辩论赛中独占鳌头、赢取总冠军的时候,我的心情其实是平静的。因为我了解自己的学生——他们不同凡响的中文优势,在一众参赛者中是显而易见的。当邵逸青站在央视一号演播厅的舞台上——就是那个蜚声遐迩的“春晚”大舞台,以字正腔圆、声情并茂的京腔将苏东坡的《前赤壁赋》全文背诵下来的时候,“四分十六秒!四分十六秒!”央视的红牌主持人激动得大喊,“哪位在座的华夏子弟,愿意接受这四分十六秒的挑战?!”在举席骚然之时,我的心情,依然是欣悦却平静的。我知道,荳飣背诵乃古来华夏弟子的“童子功”,我的秉性聪睿的耶鲁学生所掌握的,还只是中国文化的皮毛而已。翌日的才艺表演,当温侯廷弹着古琴,吟唱李白的《秋风辞》,然后再以古琴即兴伴奏,为苏克思朗诵《红楼梦》的《葬花吟》添韵增色时,央视演播大厅又一次骚动了起来。我却借个由头,悄悄溜到门外去了。“耶鲁苏老师在哪里?”我听见导播在摇杆摄像机后面压低嗓门叫喊,“要补一个苏老师的镜头!” ——我恰恰就是想避开那个镜头。这些天来,出于一种难言的心情,我一直在设法避开各种镜头和聚光灯,而把我的四位学生(还有一位是候补队员甘简亭——J.T. Kennedy)推到各路媒体前面。那些天,百感会心,我曾在电脑屏幕上敲下了这样几阙诗行:
      
       京师吟(三首)
      
       一、落日
      
       赴京“公务”——率耶鲁学生参加北京CCTV国际中文辩论比赛,于梅地亚中心临窗观日落有感
      
       日夕霞风烁巨金,西窗楼影连云深。
       故都风物染新色,广场朱碑记陆沉。
       人事廿年伤世薄,山川千载存厚心。
       落圆红浑满窗阁,入我熹微万里襟。
      
       记于辩论二轮“大战”前夜
      
       二、广场
      
       寒晨风露重,我独自漫步在当年夜宿多日的广场……
       默对青碑数汗青,旧年陈渍旧楼庭。
       满襟尘土满襟雪,当日歌啸当日情。
       独立苍苍广宇阔,俯身莽莽头颅轻。
       迩来“博导”多新奏,我抚方砖求故声。
      
       记 于三轮“决战”前夜
      
       三、戏台
      
       ——陪耶鲁门生站上那个着名的“春晚”录影舞台,有感
      
       央视弘光聚我身,遥炙秋翁额上纹。
       秋风秋雨秋心绪,春日春晴春弄人。
       世事频惊苍狗变,是非只待白云分。
       小妆台上博一粲,心底雷霆欲万钧。
      
       总决赛“备战”前夜再记;耶鲁队终获国际组冠军矣。
      
       然而,我的“暧昧”心情,还是被那几杯淡酒打破了。
      
       耶鲁队获得总冠军的当晚,为准备辩论赛熬腾了大半年时光的四个洋小伙子,乐得在我的客房里撕纸打滚——他们把几轮赛事的“备战提纲”撕个粉碎,然后躺在碎纸上撒欢;不过瘾,又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的在旅馆楼道里“裸奔”;还不解恨,在狼吞虎咽了一顿饺子后,终于和来自各国的学生们,会聚到酒吧去了。我知道,除了提前离去的甘简亭,三位大男孩都超过了美国允许喝酒的法律年龄——21岁。我这个老师兼领队只是担心:看他们被众多美眉“粉丝”簇拥着,怕他们喝得忘形,斗酒生事。没有想到,学生们——不仅仅只是耶鲁学生,还有座中新识的众人们——却把“斗酒”的目标,转向了我。
      
       乐声震耳,烟气迷蒙。我和远从山东赶过来看我的姐姐、妹妹低头闲聊着。座中众人似乎都明了我这些天来的回避,忽然一个个举着酒杯,走到厢座前,轮番敬酒,在我耳边吟吟说着令我动容的话语: “苏老师,为……(声音压得极低,他们在说着多少年前那个裹挟着血火的名字),我特意要敬你一杯!……”“苏老师,我也要特意……”
      
       我不善酒,他们却不勉强我“干杯”,却“特意”地把一杯杯酒,喝了个底朝天。这时候,一阵悠扬的乐声响起来了,一位刚才劝酒的中年汉子跳到了台上,对着麦克风高声说:“我今晚,要唱一首特别的歌,特意要献给苏 老师。”——又是这个“特别”和“特意”!他唱起了一首草原上的古歌,辽远而哀伤,唱得动情、投入。歌罢,他从友人手中接过一条蓝色的哈达,几步跨到台下,忽然一个深鞠躬,双手捧送,献到我的面前。
      
       我在慌措中接过这条蓝色的哈达,哽噎着说不上话来。我知道,所有无言的感怀、祈愿、祝福,都凝聚在这蓝光熠熠的丝绢里。我披上哈达,向着暗影中那些莹莹的目光,举起了酒杯……
      
       今天,在“那个裹挟着血火的名字”进入二十周年之际,这条蓝色的哈达,一直垂悬在我书房的书架上;默默地,守护着我们的坚持,守护着我们内心的苦痛与骄傲。
                                
       2009年4月4日清明节结篇
       于耶鲁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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