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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在焉

发布: 2009-5-22 06:39 | 作者: 杨典



       要不断移动你的身体。

       一九九二年夏天,为了拍纪录片,我带领一个摄制组进入了秦岭、栈道与四川腹地。也就是在秦岭下的那座古老的张良庙,即留侯祠边,我第一次遇到了鄢霞。当时 她和另外两个骑双人车环行中国的运动员一起,从坡道下缓缓过来。徒步、漂流、自行车环行与背包越野,是几种八、九十年代的冒险爱好者们很常见的选择。那时 候,曾经埋葬了徒步冒险家余纯顺的罗布泊,几乎成了死亡圣地。不断有人效仿。鄢霞是云南女孩,也是这群人里的最前线的一个。她黝黑,宽肩,身材矫健,脸上 两团高原红,显得很皮实。她骑着车越来越近,迅猛地闯入我的生活。

       她总是在别人问她姓名时大笑着说:不是烟霞的烟,是心不在焉的焉,加一个耳朵旁。霞是烟霞的霞。

       我记得说话的时候,她也总是心不在焉。

       她看着你,却似乎总在惦记远方。那种兰波式的“生活在远方”。我对她说其实海子说得对: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她不信。海子算干嘛的?她的自信和她的无知莽撞,往往是一码事。

       第二次见面就是在冬天的北京了。鄢霞已经独自一人骑着车穿越了甘肃、青海和新疆,直达中国最西边的喀什,据说也横穿了死亡之海,罗布泊沙漠。据说余纯顺死 时,脸朝下,双手抓地,整个头都埋在沙子里。他是被渴死的。那之后,在罗布泊沙漠里,每隔几公里,就有人放下更多的水,以随时补给那些进去找死的冒险者。 鄢霞从罗布泊经过,晒得更黑了,脸也更红了。她还说,在新疆时,有个人爱上了她,差点没让她回来。但是她不是一个恋战的人。否则,她也不能走那么远。

       鄢霞有她的野性,那时固执得像云南元谋人。

       她的冒险计划本来是骑自行车环行中国内地一圈,也包括边境。行程大约需要五百多天。到北京后,我和画家涵子带着她胡乱逛了逛。她几乎就住在我前门的大杂院 小屋子里。涵子有时候也过来住。每次我们仨都一起睡在地上。我记得她睡时总有一个古怪的恶作剧,即爱把头伸到我肩膀边,然后用睫毛蹭我的脖子,很痒。她是故意的。鄢霞还陶醉在我的藏书里,不断看我的书和诗,虽然她并不懂。她在北京大约住了半个月,舍不得走。我也舍不得她走。后来,她说她想先去山东一带,然 后再南下河南、安徽、浙江与福建。她说若愿意,可以同去。我同意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以收集路费为由,把几本画册强行卖给涵子。然后和鄢霞一起骑上车 开始了一次长途跋涉。鄢霞总是会给朋友写错字连篇的信或明信片,不会写的字就写拼音。有时,她还会写上一些她自己其实并不理解的话,譬如:切记,要不断移 动你的身体,东西南北中。有时,她还会对自己不理解的古迹或寺庙里的东西,假装发出一声类似文盲的感慨。譬如有一次,她走进一座道观里,看着老子的塑像 说:原来这就是老子啊,儒教的创始人。

       但是正因为她无知,所以又显得尤其可爱。

       她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先盖邮戳,然后邮寄明信片。

       她有一个大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盖满了全国各地的邮戳,方的圆的三角形的,红的黑的蓝的……看上去像是密码。

       九三年冬天,雨雪。我们一起骑着自行车从北京去了泰山,途经天津、沧州、德州、济南、泰安、莱芜、曲阜等,历时七天多。骑车是很累的活儿。行李、气候、路 线和沿途躲避不断追踪报道她行程的媒体。因为她当时的行为已经比较有名。我们一天大约能骑将近一百公里。骑到后来,两条腿都麻木了,只是惯性地在蹬着。鄢霞是我见过的耐力最好的姑娘。身边的树林、田野和房屋在顺着视角倒向后方。落日在燃烧。远方凝固。我记得,德州扒鸡味道很烂,一点也不好吃。而走到沧州 时,我的自行车内胎就爆了。当时在下雨。我们在泥泞中推着车走了很久。我忽然觉得自己要发烧了,胃里恶心得慌。我站在一条小河边呕吐。大雨如注。远处开来 一辆卡车,鄢霞已是个“老江湖”,上去和司机搭茬侃了几句,于是我们就得以搭车到最近能修车胎的地方。在车上,雨越来越大。卡车后面又没有车篷,于是我们都淋成落汤鸡,冷得发抖。这时,没想到鄢霞忽然从怀里扯出一块昨天剩下的大饼,分成两块,她一块我一块地吃着。我们边吃边笑,算是勉强裹腹。烧渐渐退了。

       我当时还莫名其妙地忽然想起了两句杜诗,就随口背出来:

       懒心似江水
       日夜向沧州
       
       鄢霞听着,看着我傻笑。其实杜甫说的沧州并不是这个沧州,而是比喻。鄢霞不懂诗。但这句诗却让她当时很感动。她说她真是想犯懒了,想跟我回去过日子算了。 一个人骑车走了那么远,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每天都睡在一起,并不断地说话。我们路过的有国道、土路、林荫道和羊肠小径。我们住过的地方有招待所、旅馆、 小黑店和荒山野地。我们到了曲阜,一个光屁股的孤儿站在一辆警车前不断地叫喊,好像是个傻孩子。他不断地朝我们笑,露着大牙,留着鼻涕,浑身是脏土,似乎 很饿。而车上的警察则在驱赶他。我和鄢霞给他买了点吃的,然后把他领到了当地的妇联。我记得他看着我们离开时,不断地擤鼻涕,以至于你会误以为他在哭泣。 在颜回庙,我差点和当地的一群人打起来,原因是什么我都忘记了。我还在孔子那巨大的墓地前沉思了很久。

       孔子墓地边就是“子贡庐墓处”。

       关于孔林墓地的概况,我曾写过一篇《孔97》,其中写道:
      
       此圣墓是一个巨型的半圆坟丘,比一般人坟墓大好几倍,不过比陕西北邙荒丘的那些帝王陵寝要小一些。纵然如此,孔墓也象一个小金字塔般矗立在树林中,上有墓草,显得至尊雄浑。左侧有子贡庐墓处,据说子贡于孔子死后在此守灵三年。孔子墓碑上书:“大成至圣文宣王”,其中“王”字拉长,被墓栏掩盖如“干”。人 云:历代帝王都参拜孔墓,但“王不能跪王”,是以隐之。

       孔林幽深,群墓密集,多有废洞露穴。其深有不见底者,投之石块,半天没有回音。陵人说:好多墓地都是文革时被红卫兵所挖破,那时批林批孔,于是孔林中多有被掘墓鞭尸者。

       孔门在中国传统中的至尊地位多被后世所“嫉妒”:孔家店、孔乙己、孔老二……至文革尤盛,称周游列国,菜色陈蔡为流窜各地,人民喊打;称周礼为复辟;称 《论语》为狗屎堆。孔子墓前附近石阶,常坐有一白发白须的瘦老头,形容枯槁,神情疯癫,自称是孔子第97代曾孙,叫孔什么我忘记了,于是直呼之为“孔 97”。孔97穿着白色的长袍,长发披肩,如古代之隐者。他的长袍上还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像章,大部分是纪念章,我意外发现,其中竟然还有几枚毛主席像章! 可见他或许是不太记恨的。

       君子周而不比嘛,何必想不开?

       曲阜孔门后裔无数,多有人自称“孔子嫡系”,真假莫辩。有很多就赖此 “先祖功德”为生,真可谓万世福荫。孔97似乎患有白内障,瞳孔浑浊,如恍然病夫。问之所学,说并未读过儒家经书。不过问及孔子之事,一概答曰:圣人。陵人又说:孔97也曾被批斗,深受伤害,后精神一度失常。他因别无所能,现在专门以与参拜孔林之游客照相为生,与之合影,收费十元”。我见他的身边还摆放着一些与人合影的照片样本,遂深信不疑。

       孔97身后,是孔林的纷纷落叶与千年古墓的空寂景象。

       孔97冲我微笑,整个头颅缩为一团皱纹,露出一嘴的黑牙、衰老的舌头和嶙峋凹陷的眼圈。望其相,与当地贫农无异。想夫子肉体之细胞不断分裂两千五百年至今,果真有一原子,一精神在他身上乎?念之失笑。

       孔97身旁还有一孩童在玩耍,脑袋硕大而肤色黝黑,笑个不停。

       我惊其相貌清古,故问:此子是谁?
       孔97答:是我儿,孔子的第98世孙。
      
       鄢霞这回才算是见到了真枪实弹的“儒家创始人”。

       在孔林,我睡了个午觉。落叶渐渐。鄢霞则独自跑到一些被剖开的墓穴里去看。有些墓穴像一个个土洞,漆黑阴森,发出神秘的气味。我都不敢进。鄢霞是个傻大胆儿,进去逛了半天,出来还很失落,说:一根骷髅都没有。

       历史上,据说孔子后裔在各朝代里都是免税的,除了五代时期的后周世宗柴荣勒令他们必需纳税。但是在后来的朝代里又免了。这是历代帝王对儒家始祖嫡系的一种 特殊荣誉,相当于宋太祖赵匡胤给柴荣的后裔发的免死铁卷丹书。孔老二靠耍嘴皮子也能泽及千秋万世,让人嫉妒。我记得鄢霞当时给我和穿着白大衣的孔97与孔 98都照了相。可惜这些照片她始终也没寄给我,一直到今天。当时,鄢霞还有一个特殊的怪癖,就是把很多有纪念意义的纸片撕成两半。一半塞给别人,一半留给 自己。譬如一张门票、一张纪念单或者一封明信片。她先是在这些纸片的背面画上一些符号或画,如画一个月亮或一朵菊花之类,然后再从当中撕开。纸片撕成两 半,画也同时被撕成两半。然后她总是说:你拿着这一半,好好保存。二十年后我可是要来检查的。

       但是很多年过去了,进孔林的门票还在,而鄢霞并没有来。

       时光荏苒,她在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想起我们路过济南趵突泉时,天开始下雪,寒风凛冽。在李清照故居边的小饭馆,我们喝醉了。风像古代刺配流放犯人的刀子,在脸上胡乱刻字。走出饭馆时,冷得受不了,我们干脆就靠互相猛烈撞击来取暖。一边撞,一边大笑。鄢霞是南方孩子,第一次见这么大的雪。可撞到后来,她却差不多哭起来。她想家了,而射出的箭却难以回头。跨上自行车,你会觉得你已经和道路长到了一起。最后,我们终于到了泰山。一开始,这座自古以来的封禅之地刻满山岩的历代书法,就让我震惊不 已。庙宇、摩崖石刻、瀑布、十八盘、中天门、6293级台阶……看不完的古迹。我们一起爬上了南天门,在那里的野店还住了一夜。那野店家很狭窄,黑暗,我 们挤在一起取暖。楼上似乎还有动静,透过漏风的老楼板,能听见楼上有人在做爱。那一夜很累,我也把鄢霞抱在怀里,沉沉睡去。第二天一早,我们终于爬上了东 岳的山巅: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孔老二曾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

       但岱岳顶上的金刚经、云海和悬崖,却让我随时想跳下去。

       那天,所有人都在我们脚下。世界变成了远处的一片灰色,显得一点都不重要。鄢霞依偎在我胸前,再次用睫毛蹭痒了我的脖子。

       本来,我还准备和鄢霞一起再骑到河南,进入中原腹地。但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发现,她这件事是必需一个人去做的。她必需独立完成环行,谁都没有权利取消她的孤单。她必须孤单地上路。一路上有可能留下来的地方太多了。每个地方,每个人,都有一种能让你眷恋的生活。如果你太重感情,而不珍惜孤单的意义, 你就不可能走下去。

       为了尽快回北京,我决定坐火车,于是在济南就把自行车超低价卖给了旅馆的看门伙计。而在济南火车站,我和鄢霞分手的时候,她在车窗下站了很久。我们互相看着不说话。最后,她一边学着那曲阜孤儿擤鼻涕的样子,一边急忙转身,急步走远。她在远处用袖子擦脸,不知道是不是在擦眼泪。

       我们不敢互相对视。鬼知道为什么。

       事情还没有结束。最后一次见鄢霞,是又过了一年之后,也是在北京。她忽然出现在我老屋的门口。这回她长胖了。问到后来的事,她说的环行中国计划没有全部完成就夭折了。她只走了三百多天。有些地方没去,她就回了云南。然后,她参加了一个台球队,到北京来打比赛。一个越野自行车运动员去打台球,这就好像让一个 卖军火的人突然去学厨子,反差太大。她见到我,大喊一声:拥抱一下!然后就扑了过来。但是这时我已经对她不太理解了。虽然我依然拥抱她,不过这次是轮到我 心不在焉了。

       我记得,骑车去山东走了七天,而从济南坐火车回北京,只需要七小时。返回就像记忆,可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你带到过去。火车上看骑车经过的地方,全都变得非常枯燥,好像我根本就不曾见过。我也不往窗外看一眼。不想看。只想尽快回到家里,把头蒙在被子里。

       现在她再次出现,我却一点没有感觉了。

       我看着她,心不在焉,好像我从来就没有想念过她。因为对我来说,那个真正的鄢霞已经永远地留在了泰山上,从没有跟我一起下来。

       在这次漫游中,我时常感觉自己就像当年常读的,由梁宗岱翻译的那首里尔克散文诗《军旗手的爱与死之歌》里的旗手:
      
       骑着、骑着、骑着……在日里,在夜里,在日里。
       骑着、骑着、骑着。

       勇气已变得这么消沉,愿望又这么大。再也没有山了,几乎一棵树都没有。什么都不敢站起来。许多燥渴的陌生茅舍在污浊的泉边佝偻着。举目不见一座楼阁,永远是一样的景色。
      
       记忆中的自行车与行李包,和诗中的马与旗帜混淆在一起。里尔克的这首诗虽然表面上写的是一个浪漫主义时期的军旗手,但其精神状态和迷惘的情绪,却是典型的世纪末情绪,失败者的情绪。鄢霞的半途而废让我觉得当初的离别也失去了意义。

       我拒绝去看她的台球比赛。可能她生气了。

       此后她不辞而别。很久,完全没有鄢霞的音信。

       齐鲁青未了。要不断移动你的身体。又过了大约十年,才听到一个不算确切的消息,说鄢霞嫁了一个法国人(或美国人),还生了个孩子。他们还曾加入了一个越野 汽车队,横穿罗布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生活动荡,我们早已失去了联系,彼此心不在焉。咱们谁也管不了谁。她还活着吗?而自从那次回北京后,我也再不想骑自行车。甚至连续很多年,每次我上街看到自行车时,我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难受、眩晕或反胃。我会闻到在那年大雨中站在河边呕吐的气味。中国是自行车大国, 全国有若干亿万辆自行车。北京就有上千万辆,每天晨昏,都有密密麻麻地骑车人汹涌翻滚,从黑暗的城市记忆里呕吐出来,覆盖满大街与广场。

       我有时会在蝗灾一样的骑车人森林中寻找鄢霞。

       2003—2009年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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