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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王志勇的文章:痕

发布: 2008-7-11 10:58 | 作者: 翟永明



 一个朋友的来信

志勇你好,我读你的文章时一直流着泪。多年前的灾难与今天发生的一切一模一样.当看到你截肢时只有8岁时,我失声痛哭.在电视上看到灾区孩子好多也是这个 年龄,失去了父母,也失去了手脚.他们的影子与你重叠在了一起,使你的遭遇一下具体起来.在我们的交往中,我一直小心翼翼地不想触碰这个话题.不想让你回 到过去.但事实上,"过去"一直在那里,并不那么轻易地能够过去.唐山和汶川这两次大地震,是我们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和伤痛;它改变了我们. 对成人和儿童来说都是如此,只是程度不同.有生之年,希望自已能作些什么,不为别的目的,只为让自已安心.但同时又知道,个人多么无力,多么无奈.一切都 没有在个体的掌控之中。这就是一个身处灾区的人的双重绝望翟永明

                         

                     王志勇

 生活是不能假设的。这是一个常识。我清醒地知道,我自己,一个当年只有8岁的孩童的命运脚本,已在1976年7月大地几秒钟的剧烈摇撼中,被彻底篡写了。

我的胳膊是在转到河南新乡市后锯掉的。当我们作为头一批回唐山的伤员快要登上火车时,送别的站台上,管床的一位姓芦的护士长在别人的搀架下,哭成泪人。她 不顾一切冲上前,搂着我的脖子,蹲下身,紧贴我的脸,哽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一定看到了蛰伏在一个残疾孩子身上的未来风暴。

站在废墟瓦砾狼藉的唐山火车站,我感到脚下的大地在颤抖,我的身体在颤抖中瑟瑟缩成一团,上下筛糠。我用目光盯着周围人的脸,极力想搜寻一点惊恐的表情来印证我的惊恐,但在一张张脸上读到的,除了麻木之外,还是麻木。

那是一个地震中刚刚截去右臂的八岁的孩子,从河南新乡乘了两天一宿火车后的错觉。准确地说,是“感觉暂留”。已是酷暑褪去的八月底,天空阴丧着脸,风乍 起,含着雨腥味的秋风扬起我右侧空荡荡的衣袖,像是一种不怀好意的逗弄。惹恼一个独臂儿童、让他暗憋一肚子无名火的,有时仅仅是一阵起于清萍之末的秋风。 你能把秋风怎样?你能把不怀好意怎样?自打胳膊锯掉后,我对空去了的右侧的敏感更细微了。截肢手术后,我从全身麻醉中醒来,睁开眼睛看见那么多人围拢在病 床前,感觉身体的右侧有一股麻苏苏的电流,像一条细若游丝的蛇,钻来窜去。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老姨,我右手的小拇指痒,你替我挠挠。”我当时非常 不解,老姨闻听这么点小事,为何顿时泪落连珠子。我以为我的右臂仍在打着牵引。

四十天多天前的蓝光闪过之后,唐山,换了人间。家园在瞬间变成人间地狱。唐山的重建,就是把地狱再次变回人间。四十多天里,我们经历了地动山摇,天塌地 陷,生离死别。我截肢后的伤口并没有完全愈合,新乡的医生根据来自唐山的消息说,上海的医疗队还驻扎在地震灾区,如果我们愿意作为头一批“康复”的伤员回 家,后期治疗不会比留在那里差。我们感谢新乡人民的无私救助,可心魂深处的伤口到哪里去治愈?我们只想回“家”,虽然“家”已在大地几秒中的震颤与痉挛中 夷为平地。回家,其实只是回唐山。

下了火车后,我们站在车站的废墟瓦砾上等了许久,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有两位教师模样的中年男子意外重逢,涕泪滂沱地紧紧拥抱。一个说:“天不灭曹啊!”

另一个说:“两世为人呐!”

这两句话,至今犹存耳畔。我当时并不解其意,日后被同样记得很牢的父亲反复叹赏,长大后才渐渐通晓。

终于,等来了接我们的一辆手扶拖拉机。没有人说话。没有人说一句话。烧柴油的拖拉机在“突突突”的嘈音中,冒着呛人的黑烟前行。眼前的城市已不能叫城市, 脚下的街道已不能叫街道,满目残垣断壁,街边搭着窝棚似的简易房。我们的心上坠着铅,在剧烈的颠簸中,一点点向着无底的深渊坠着。

缺了姐姐的全家还是全家吗?姥姥已震亡的姥姥家还是姥姥家吗?我们全家无处可去,只能投靠市郊的姥姥家。姥姥家的深宅大院曾是姥爷早年开糖坊创下的基业之一,解放后,糖坊在“公私合营”之时充公,连同几十亩上好的肥田。日后四个舅舅娶亲,女方来相家,

人还没见,“家”已相中。震前,不知是谁淘气,用镰刀将二门门框的木楞削去一小片,母亲察觉后心疼不已。她是家中的长女,与弟妹间隔很多,为了帮着父母干 活,母亲直到30岁才出阁,娘家的一砖一瓦都有她的汗珠子滴在里面。如今可怜一片废墟,折断的房梁、木檩,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仿佛劫难中的伤员。它们曾 支撑着一个大家族遮风避雨,迎娶儿媳,传宗接嗣,地震中,却成了屠亲害主的凶器。只有原先大门口那棵皂角树,撑着硕大的树冠,岿然不动,它的树龄已逾百 年,光阴荏苒,沐风栉雨,却仍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仿佛陡地高大了许多。我最喜欢在夏天的时候,像只猴子似地攀爬到顶端,手搭凉棚,眺望远方假想中的敌 情。它曾是我的空中乐园,我的了望塔。如今,我只能在树下,仰着脖子,凝视它的枝叶婆娑,谛听她们在风中的窃窃私语。

二哥因在地震中仅受了一点轻伤,没有随我们转院到外地,留在姥姥家。他目睹了自己的姥姥和妹妹下葬的场景。他后来讲,四个当时年青力壮的舅舅在为亲人掘墓 时,每挖一锹土,都好像耗尽平生最后一点力气。40多天里,互无音信。我的几个表弟围拢过来,脸上的表情似笑似哭。我冲着大舅家的小表弟有刚说:“我的手 没了”。唯一的一次,主动提醒别人注意我的残疾。他坐在一堆干草上,嘻嘻地笑,似乎觉得我是把胳膊藏掖起来逗他玩。“哇!”的一声,二舅家和我同龄的表弟 有志上前一把搂抱住我,号啕大哭——二妗子地震中也被砸死了。我们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的哭声让在场的大人们,瞬间眼泪决堤。

我们毕竟活着回来了。

三舅是姥姥家最后一个出现的亲人。见到我,老半天,他的目光仿佛就像焊在了我的脸上。他一言不发,若痴若哑。他的神情让我有些害怕,我歉然地望着他,犹如作错了事。我明白他为什么那样看我。

正是三舅,最先从废墟里钻出来,和大舅、二舅扒出老舅,扒出姥姥家的其他亲人,留下二舅和老舅善后,赤着脚,手持撬棍,和大舅从姥姥家哭嚎着,一路飞奔向 我家寻来。房屋坍塌的景象惨烈,沿途的参照物大异其貌,他们只能凭着自己的直觉找。两个哥哥从废墟里披伤挂血地钻出来,正面对被埋在瓦砾堆中的父母和弟弟 束手无策,见到两位舅舅,真好比天降救星。在大哥的指点下,三舅看准位置,奋起神勇,独自一人掀掉挤住父亲的那张水泥预制板。父亲得救了,接着救出的是头 部被砸了一个大窟窿的母亲,最后是我。

三舅确是具有神勇之人,而且文武双全。童年对我影响最大的人是我的三舅,他是武术家王荣昌的入室弟子。雨天的日子里,不教武术,就给我们讲《水浒》,在我 的性格中最早播下尚勇、侠义的种子。长大后,读这部名著,记忆中蹦出来的字,一句句印证着书中的段落,才恍然当年他是背下了整套书。地震前一个月,我和两 个哥哥也在三舅的引领下拜在那位年近古稀,依然精神矍铄的武术家门下。每天清晨四点半,我们要准时起床,5点钟,到达胜利桥北边小树林里的一块空场,和几 位师兄师姐,一起在师傅的悉心指导下习武。那一段时间,我们哥仨的饭量明显见长。“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母亲虽然只能顿顿给我们煮秫米粥,也是看在眼 里,喜在心上。

在六年以后,《少林寺》风靡神州。学校包场只能够订到早场票。银幕上出神入化的武打场面,勾起的是影院里一位少年椎心泣血的疼痛。黑暗中,我无声地吞咽着滂沱的灼泪。

自打我截肢了,他不再给我讲《水浒》,也不再练武功。他曾认定我有武术天份。我致残以后,他有空就给我烧核桃、砸核桃吃。有一天,他又从柴禾堆的灰烬里拨 拉出一个个冒着烟的核桃,找了一块石板,右手握一柄鹤嘴锤,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发烫的核桃。我蹲在一边看。当时一位远房亲戚目睹此景,在旁边悠悠地说: “你现在给他砸核桃,他将来却没法给你砸核桃。”我抬起头,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

若干年后,我的老姨告诉我,当时三舅闻听我截肢,在野地里独自一个人打着滚儿地哭,“他恨不能把自己的胳膊锯下来,安在你身上。”若干年后,愚笨的我才想到这句话的另一层含义,舅舅尚且心疼我若此,父母呢?他们背地里,该偷偷咽下过多少撕肝裂胆的泪?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哀乐在九月的一个下午响起,我们都预感到又有一位大人物逝世了。在一串长长的定语后面,人们期待着播音员夏青播报的最后结果。我不记 得最后报出的是“毛主席”还是“毛泽东同志”。父亲的一位朋友那天下午恰巧来探望我们,我眼见他闻听这个沉痛的消息后,眼泪刷地一下子喷射出来,我以前和 以后都没有见过有人那样流眼泪。讣告之后,又是低沉得如击锤大地的哀乐。哀乐稍歇,大喇叭里传出民兵连长语气严厉的儆诫:“地、富、反、坏、右注意了,有 哪一个胆敢轻举妄动,就地正法!就地正法!就地正法!”

天再一次塌了。没有人号啕。包括不是地、富、反、坏、右的贫下中农。是因为人们分不清抢天呼地的号啕算不算轻举妄动?还是泪已哭干、大音稀声、大哀无恸?大地震发生后,唐山断电、断水,当时曾盛传毛主席亲自把一桶水,拎上了运往地震灾区的送水车。

塌下来的天,还得一块一块地补;劫后余生的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在九月末,我们迁回市区,在救援解放军战士的帮助下,搬进了砖头压油毡的简易房。简易 房的的确简易:劈柴棍子做檩,秫秸做笆,再上层笆泥、抹层沙灰,就拢起了一家人。为了防潮,大哥找来装过水泥的废弃的牛皮纸,抖净裁好,转圈儿糊在墙壁 上。残疾足以造成一个本该在外疯跑的孩子的自闭。我不甘寂寞,将一方皱巴巴、印有金猴奋起千钧棒的手帕,铺展开来,捏一支圆珠笔,在墙上的旧牛皮纸上临 摹。墙体原本凸凸凹凹,一笔下去,笔道没留下一划,纸先被笔尖戳了个小洞。我小心翼翼地画着,身心投入,就像当年在敦煌莫高窟中的张大千。“壁画”跃然墙 上:头带月牙金箍圈、腰扎斑斓虎皮裙的齐天大圣,正手持如意金箍棒,奋力砸向举剑相迎的白骨精。没有一个外人相信那是一个改用左手执笔的孩子所为。我只能 说,上帝怜恤我,在一颗孤绝的童心里偶洒一滴甘露,注入信心,帮了我一下。

生活在余震频频中,开始步入正规和有序化,但人们仍然没有解除对再次发生大地震的恐惧心理。有一位邻居到我家串门,她说她几乎天天梦见在地震中死去的母亲 给她托梦,说梦中母亲告诉她:“老天爷收人收的还不够数”。邻居在梦中问她的母亲还差多少,她的母亲说“还差一斗小米那么多”。她魔怔似地天天来说“小 米”,有一回,母亲终于在她刚一要张口时,背过了脸去。我们谁都不再怕死。

街道居委会开始挨家挨户地登统伤亡人口。我姐姐“王艳玲”的名字从我家的户口簿上被注销了。他们还有一项工作就是传达地震预报。每次预报的时间越来越“精 确”。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预报说下午三点有大地震,让各家各户作好防震准备。有啥可准备的?那一回,照例是“谎报”。下午很晚的时候,上午通知预报的人 从路上走,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小孩在那人的身后喊:“你不说的三点有地震吗?三点已经过了。”预报人回头看了那孩子一眼,没理他。那孩子接着继续拖着长腔儿 喊:“你不说——的三点——有地震吗?三点——已经——过——了。”预报人走的每影儿了,拖长腔的孩子骑在一截木头上,敲打着一件东西,不厌其烦地把这两 句话当成歌词,在阒寂的下午,自编曲韵唱了很久,很久。地震中,他的妈妈砸死了,爸爸成了酒鬼,哥哥成了小偷。

入冬前,政府通知统一迁坟,为的是防止来年瘟疫流行。地震中慌不择地堆在市边上的坟头,都要在限定的日期内迁到指定的地点,逾期不迁者,届时政府将按“无 主坟”铲平。于是,每天晚上,街头巷尾,一片丁丁当当的钉棺材声。地震中入葬的人,能有一令卷席就相当不错了,没有谁是躺进棺材里入土的。“三个人的活两 个人干,抽出一个人来搞基建。”中国在拒绝外国人道主义援助之后,唐山人要“自力更生”,继而提出拒绝外省、市援建的口号。人们白天上完了班,晚上要抓紧 时间,弥补上这一课,。窄仄的院子里无法施展,就利用晚上的时间搬到马路边干。小孩给大人举火执烛照亮,把一趟趟街,都映照得灯火通明。

母亲从姥姥家回来说,地震中被砸成截瘫的郑连祥,撇下一个儿子,绝食自杀了。连祥同三舅在同学中最要好,震前翻跟头翻得最棒,哥俩儿惺惺相惜。地震中连祥 的妻子和儿子遇难。三舅每天下班路过他家,都要到连祥的床前劝解一番。临死前,他提出想吃熬“瓜子鱼”(即鲫鱼)。等端到他床前时,甭说鱼,他连水都咽不 下了。

连祥死于绝望。

1976年的冬天格外冷,家家檐前悬吊着粗壮的冰棱,如透明的胡萝卜。入冬之前,写在墙上的“按既定方针办!”的红色标语已被涂覆。人们知道,熬过这个冬天,天,就开始暖和了。

人到中年,我常常思考,对命运,到底是应该说“不”还是应该说“是”?抗争需要勇气,安时处顺需要阅历,而分清这两者,则需要智慧。大地震,对我来说,就 是第二次生命的源头,我经常回溯它,观想它。作为一场夺去我的亲人和那么多无辜生命的自然灾难来说,它无疑是应该诅咒的,但作为人生轨迹的一个转捩点,它 更应该是一笔财富。直到今日,我常常逼问自己:死过一次,何惧再生?见证了生命的无常,难道还贪恋转瞬云烟的虚荣?亲历了天塌地陷,对猝然临之的纷扰变 故,为什么还作不到安然泰定?

大道多歧,人生实难。活着,无论对残疾人还是健全人来说,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在大学毕业后自愿从事残疾人事业,这是我内心激荡着人道主义情怀的必然选择。一个人的痛,融入到无数人的痛之中,才能最终完成对痛的超越与升华。

诗人翟永明说:生者是死者的墓地。愿我在地震中遇难的亲人在天上,和星辰一起俯视我,一如我在地上从未停止过对她们的怀念。

附录:

唐山抗震20周年,纪念碑广场中央,置放着一个园艺工人用松柏和鲜花扎成的钟表,时针指向三点四十二分。这是一个历史将永远铭记下的时刻。准确的表述应该是:一九七六年七月二十八日凌晨三点四十二分五十三点八秒。政府公布的数字为:

死亡:242419人;

重伤:164581人;

轻伤:360000多人;

绝户:7218户;

鳏寡孤独:3043名;

截瘫:3817人;

外地来唐遇难者:12100多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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