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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克印象

发布: 2018-4-10 15:41 | 作者: 林莽



        一
        1974年初秋,我在白洋淀县城碰上陶雒诵,当时北京的知青们都在忙着办“病退回京”的手续。我和她谈起其他人的情况,很多人都回去了,她说芒克根本不管这些。在我印象中芒克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人,一个任性地生活和写作的人。他不受世俗的影响,更不为功利所惑,生活,爱似乎就是生命中的一切。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已经30年了。我们都从那个无所顾忌的青年时期进入了不惑之年,诗歌对于我们既是安身立命的依据,又是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情结。时代和生活给予的一切不断在我们的心中回荡,尽管生活发生了那么多的变化,而我们生命中那些潜在的、真挚的情感却是不会失去的。它在生命中不断地净化,当感悟之风吹过灵魂的旷野,我们便听到了自然而激越的诗歌的声音。
        1987年的某一天,我到久未见面的芒克家小坐。那些年,正值中国新潮诗歌如火如荼地翻涌之际,诗社林立,流派纷呈,似乎诗歌到底是什么也早已被一片喧嚣所淹没了。此时,芒克正关起门来撰写他的长诗《没有时间的时间》。一向爽朗、热情的芒克沉静地说:真想再回到白洋淀那些冷清而忧伤的日子里去,真想一个人静静地坐一会。这真挚的生命的渴望使我们眼中噙满了泪水。芒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不为社会潮流所蛊惑,也不为伪劣艺术的尘埃所掩盖,那些世俗的欲望与之无涉,他是以生命最直接的感知面对生活和诗歌的。我一直认为他是中国的叶赛宁式的诗人。
        芒克在白洋淀生活了7年,他是“白洋淀诗歌群落”成员中最后一个离开的。据说还是芒克的妈妈委托陶雒诵将他的户口一同转回了北京,后来,村支书通知了他。
        在那些既是青春而又荒凉的岁月,芒克写出了许多洒脱而又光彩夺目的诗篇。
            谁不想把生活编织成花篮
            可是,美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
            希望,请你不要去得太远
            你在我身边
        就足以把我欺骗!
        诗中潜在的灵魂,诉说着一代人的理想与失望。文革中青年思想的倾向与潮流在语言的背后闪动。它们在告诉我们,诗歌的魅力存在于人的最本真的生命中。
        
        二
        在“朦胧诗”群体中,芒克是最早进入现代主义写作的诗人。他于1971年只身流浪山西、内蒙后创作了9首早期作品,那是些充满了真情与感伤的浪漫主义之作,颇具普希金风格。之后《洛尔伽诗抄》、《麦田守望者》、《在路上》等一批作品如一种催化剂,他的创作很快就转向了现代主义方式之中。
        1972年芒克写出了《城市》这首空灵而自由的诗歌。自此他的一系列才华横溢、风格独具的作品纷纷问世。
        芒克的诗中几乎看不到其他诗人乃至大师的影子,一切都源于生活与生命。从最初就进入了纯个人化的创作,在同时代诗人中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这种个人化不光指诗句的独立性,更应指出的是芒克诗中远离一时一事的社会性,诗中更注重艺术本质的寻求。也许因为这些,在近些年更重视社会内容的中国诗坛上,芒克是一个并未引起轰动的诗人,但他的诗歌无疑是新诗潮以来最优秀的作品,芒克也是这个时期最天才的诗人。
        芒克那些来自城市与乡村生活生机勃勃的感知,在生命的律动中转化为语言,有如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流动着生命的欢愉与忧伤,语言的明亮和透彻所产生的生命旋律亲切而感人。无论是“我遥望的天空”、“在荒野上飘”的月亮,还是“那在不停摇摆的白杨/那个背靠白杨的姑娘/那条使姑娘失望的弯弯曲曲的路上……”。芒克将生活中的爱与真情寄予了诗。
        1974年以来,我和芒克多次重访白洋淀,在他插队的大淀头村,老乡们对他热切而真心地欢迎,令我们同行者异常感动。芒克一直是一个以真诚态度对待生活的人,他以坦诚的心灵与当年插队村里的乡亲们成为朋友,同样也结交了一批诗歌与其他艺术门类的挚友。虽然在诗坛上他是一个名声远播的人,多次参加国际诗歌节,在国内外出版了7部诗歌、小说集,但他仍不失本色,依旧以一种超然的态度随意地生活与写作着。
        
        三
        我们这一代人,经历了中国诗坛上一个特殊的时代。而芒克可以讲是这个群体中更为特殊的一位诗人。
        一直处于诗歌的中心,一直处于文坛的边缘;
        一直处于生活与爱的中心,一直处于物质与家的边缘;
        如果你能够进入他的诗中,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条脉络,一条一代人心灵演化的脉络。从《心事》到《旧梦》,从《群猿》到《没有时间的时间》再到《今天是那一天》。从七十年代初到现在,在三十多年的诗歌历程中,芒克以他的诗歌作品向我们展示了一个诗人的心灵认知。它需要了解这个时代的人的解读,他真挚的表达是潜在而深入的。
        我和芒克的缘分起于七十年代末,在白洋淀插队的6年中,大淀头村的“三剑客”我只见过多多。那几年,我和砦南插队的“四进士”宋海泉、崔建强等四位戴眼镜的北京知青过从较多,也和他们一同到过相距几里路的大淀头村,但没有遇到芒克。也许,那时他正在外省的流浪中体会《麦田守望者》的角色。1973年我借了宋海泉的的抄诗本,从上面摘录了不少芒克诗歌的散句:
        “日子像囚徒一样被放逐/没有人追问我/没有人宽恕我”
        “夜深了/风还在街上/像个迷路是孩子”
        “那冷酷而又伟大的想象/是你改造着我们生活的荒凉。”
        那是些多么感人的诗句啊,我们这些远离了亲人在外省插队的青年,不正是这样吗?没有希望,没有方向,是一群迷途的但由于年轻还没有放弃理想,没有被生活压倒的一群,是诗歌让我们有了一丝愉悦和安慰,是诗歌体现了我们源于生命的反抗与价值。
        是在《今天》后期,今天文学研究会期间,我开始与芒克接触。那时他被公认为《今天》中最潇洒的诗人,记不得哪家西方通讯社的报道中也是这样形容的了。八十年代中期,因为参与“幸存者诗人俱乐部”的活动和编辑《现代汉诗》,我们的接触多了起来,有了更多的相互了解。
        芒克是一个有勇气的人,这体现在许多事情上。《今天》第一次编辑部的重组、“幸存者诗人俱乐部”的创建以及那年4月2日在中央戏剧学院的诗歌朗诵会……许多事情还记忆犹新,但那已是多年前的往事。
        如我在文章前边所讲到的,芒克的诗歌是七十年代最早进入现代主义写作方式的诗人,他的诗不是刻意为之的,他以敏锐的知觉,一直走在现代诗歌的最前沿。他是一个独立的创作者,他的写作在《今天》诗人群体中,也是最具个性化的。他一直远离文坛,以至八十年代中期,一所高等学校编辑的诗歌选集中,芒克甚至被列入了新生代诗人的群体中。
        芒克是个热爱生活的人,他在劲松的家总是收拾的一尘不染。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得很洒脱。这也和他的诗歌一样明澈中充满了智慧与激情。
        那年,大淀头的福生得了肝癌,芒克邀请了我们几个与福生相知的好友,冒雪赶到白洋淀看望福生。他一路上谈着这些年与福生的交往,从芒克的言谈中,我深深感到了他对朋友一片真情。
        看芒克创作年表,从1987年创作了《没有时间的时间》到2001年的《今天是哪一天》,期间相隔了十几年,这些年中芒克写小说,演电影,几乎没有写诗。但他在生活中储藏了它们。这是他自己的一种写作方式,当他真的坐了下来,几个月中,一本诗集就问世了。
        在中国他的诗名远不如他的诗歌所应得到的光荣,但我坚信,他的诗歌会被人们不断地发现。因为他的诗歌标志着一代人潜在的心灵历程。
        芒克不是一个多产的诗人,但他写出了这个时代最优秀的诗歌。
        
        原载 《诗探索》 1995年0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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