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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林墙、流亡与记忆

发布: 2017-3-23 15:22 | 作者: 余泽民



        
        六
        在位于巴拉顿湖北岸的巴拉顿弗莱德市里,有一个民间兴办、官方赞助的“匈牙利翻译之家”。那是一栋离湖滨不远的花园别墅,白杨窜天,丁香满园,古希腊石柱上藤蔓盘绕,后花园的草坪柔软如毯,别墅是一座双层小楼,有六个客房和共用的厨房、会议室和图书馆,专门接待翻译匈牙利作品的外国译者,负责人是著名的诗人、翻译家拉茨·彼特。
        这栋别墅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前主人利普塔克·伽博尔是一位豪爽、好客的作家兼记者,从40年代起直到1985年主人去世,这里都是匈牙利文学、艺术精英聚会的据点。作家去世后,这栋别墅被捐给了匈牙利创作艺术公共基金会,从1995年开始,“匈牙利翻译之家”在这里落巢。每年,我都会申请去那里住上些天,一是能专心赶一赶翻译进度,二是享受一下那里联合国的氛围,房客来自五湖四海,但交流都用匈牙利语。还有一个原因,在这里翻译家是中心,许多匈牙利作者会慕翻译家之名登门造访,为翻译与作家的相识与交流提供了一个再恰当不过的平台。有一次,我刚放下行李就有人敲门,开门一开,竟是大名鼎鼎的艾斯特哈兹。他说,他从翻译之家的网页上看到我来这里工作的日程安排,所以出门时顺道来看看我,当时我正着手翻译他的《和谐的天堂》。每年六月份,这里都会举行一次“花园聚会”,上百位翻译家、作家、画家、音乐家聚到一起,炖古雅什牛肉汤,喝葡萄酒和帕林卡,谈文学,谈艺术。
        在前两年的一次“花园聚会”上,拉茨·彼特先生讲了一桩旧事:根据当局刚刚解密的一批冷战时期的绝密档案,发现利普塔克家从六十年代就遭到了监视,国安部门收买的告密者就是隔壁的邻居。拉茨先生付印了厚厚的一本告密信,陈列在翻译之家内利“普塔克纪念房间”内的书桌上。
        告密者,这是冷战历史的又一话题,但在作家的笔下成为创作题材,还是从艾斯特哈兹•彼特开始的。艾斯特哈兹是东欧的一个古老而重要姓氏,在过去七个世纪里,这个家族逐渐强大,进入了中欧诸国的政治、军事和宗教核心。在他的家族中,出过大臣、将军、大主教、州长或宫廷卫队长,彼特的祖父在一战期间当过总理。二战后,家族被削掉世袭的爵位,财产充公,他的父亲成了末代伯爵,被强迁到外地当了瓜农,那一年小彼特刚刚出生。
        生为平民的彼特,确实在贵族精神的教育中长大,创作了一系列“家族小说”,最重要是700多页的巨著《和谐的天堂》,书中用“我的父亲”的称呼写了“我祖祖辈辈的父亲们”,不仅折射出欧洲历史的风云变幻,更剖解了个体在历史坐标系上复杂的人生,也讲述了父亲的品质与责任。在这些父亲榜样中,当然包括马伽什伯爵。
        但是,就在《和谐的天堂》将要付印前,政府解密了一批冷战档案。作家委托一位在档案馆工作的朋友帮他查查,有没有关于他的告密材料。结果,查出的秘密令他震惊:他深爱的父亲竟是化名“查纳迪”的告密者,曾出卖过许多家族亲友!“看完这些卷宗我面红耳赤,头晕目眩,我第一次知道身体竟会产生这样的生理反应。”他无法想象父亲生前的双重生活,难以接受自己是在父亲的谎言中长大的事实。他说:“我父亲是一个被强权扭曲的人,即使卑鄙的告密者,也是一个好父亲,他既背叛了自己的价值观,同时又把他背叛的价值观传给了我。这个东欧社会最典型的悲剧。在我们的生活中充满了谎言和假面,既然我无法描绘真实,那就描绘假面吧。”两年后,他又写了一部《修正版》,揭露了政治的卑鄙和父亲的谎言。正是这两部书,使艾斯特哈兹从2002年起多次获得诺奖提名。
        去年,我写了一部长篇《纸鱼缸》,里面也写了告密者的故事:一个告密的妻子和既被告密、又告密别人的丈夫,而且,他们的身世也是贵族。他们的原型既来自彼特的父亲,也来自赫塔•米勒的好友奥斯卡•帕斯提奥,也可以说有冯亦代、赵济年或舒芜的影子,毕竟我们两国的历史有着惊人的同步与相似。在写《纸鱼缸》的过程中,艾斯特哈兹的一段话总响在我的脑际:“所有的一切都要他来记忆,还有所有的人:他母亲的记忆要成为他的,不管他愿意不愿意,父亲的记忆要成为他的,邻居的记忆要成为他的,义务警察的记忆要成为他的,所有的一切……”我把这段话当做创作《纸鱼缸》的内核。在我的讲述里,让偷渡者霁青承受了一切——他父母的记忆,邻居的记忆,佐兰的父母和邻居的记忆,本民族的记忆,他民族的记忆,反右与文革的记忆,大屠杀与专制的记忆,当然还有他自己的青春记忆,最后所有的记忆都封闭在霁青的体内,我想用身体记忆的真实抵抗虚构的历史。
        按理说在东欧剧变后,随着欧盟东扩和“回归欧洲”,东欧作家的流亡命运也就此终止,昆德拉、苏契他们也完成了使命。但几年前又发生了一个流亡事件:2011年8月,匈牙利知名作家凯尔泰斯·阿考什由于在报上发表一篇措辞激烈的文章,抨击匈牙利人始终回避自己在犹太人大屠杀历史问题上所应担负的责任,从而引起了国内右翼和极右翼政治势力的攻击。布达佩斯市议会在无法规可依的情况下“收回”了他的荣誉市民称号,极右党派则以“煽动危害公共安全罪”提出指控。第二年,80岁的老作家出走加拿大,在那里申请下政治难民身份。
        在布达佩斯,在离我家不远的安德拉什大街上,有一座旨在控诉20世纪强权的博物馆——恐怖屋,这座建筑在二战期间是匈牙利纳粹党的党部,在冷战期间是秘密警察总部。在博物馆门口立着一块从柏林墙拆下来的混凝土板。还有一个名为《铁幕》的雕塑:一堵用生锈铁链组成的墙。它们提醒着路人:柏林墙是倒了,冷战结束了快三十年,但不要忘记在这个世界上,在人类中间,还存在着许多看不见的墙。
        —— 写于2017年1月2日,布达佩斯。
         
        我和诗人拉茨先生在巴拉顿湖畔的匈牙利翻译之家。
         
        艾斯特哈兹的家族史折射出欧洲几个世纪的兴衰。
         
        利普塔克(右1)和他的朋友们或许并未想到,他们的每次聚会都在邻居的监视下。
         
        在我家附近的恐怖博物馆前,有一块从柏林墙上拆下来的混凝土板,提醒人们:记住历史。
        — — 完 — — 
        
        所有图片都由作者提供。
        
        余泽民,作家,翻译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讲课教授。1989年毕业于北京医科大学医疗系临床医学专业,同年考入中国音乐学院攻读艺术心理学硕士研究生,1991年移民匈牙利,现居布达佩斯。
        主要著作:小说集《匈牙利舞曲》,长篇小说《狭窄的天光》《纸鱼缸》,文化散文《咖啡馆里看欧洲》《欧洲醉行》《碎欧洲》《欧洲的另一种色彩》《北医暖记忆》,艺术家传记《一鸣西藏》等。
        主要译作:凯尔泰斯的《船夫日记》《另一个人》《英国旗》《命运无常》,马洛伊《烛烬》《一个市民的自白》,艾斯特哈兹《赫拉巴尔之书》《一个女人》,巴尔提斯《宁静海》,道洛什《1985》,纳道什《平行故事》,德拉古曼《摘郁金香的男孩》,马利亚什《垃圾日》,苏契《太阳上》,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撒旦探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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