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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风雨也有晴

发布: 2016-10-01 08:45 | 作者: 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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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04所全名叫环境试验研究所,许多设备在全国属于一流,甚至独一无二。譬如大型离心机是当时全国最大的,五对核试验装置整球进行离心试验,以模拟弹头进入大气层时产生的“过载”。离心机开起来后,站在二楼环形看台上观看十分壮观而惊险,还有全国最大的噪声试验,有混响室和随机汽笛,可对核装置整体部件进行噪声试验,以模拟弹头进入大气层飞行时候的噪声状况,还有液压振动台,运输模拟台等,此外,静强度试验设备,规模很大的龙门架等,在振动与噪声试验方面,有许多设备、测量仪器是从丹麦引进,丹麦的振动与声学测量设备在世界上是一流的。
        1970年初,因工作需要,父亲从四所去221厂出差,正值隆冬季节,寒气袭人,政治气氛更是严肃,青海那边的运动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父亲在图书馆附近碰到同事王庆兰,后者曾经和父亲在同一个科研小组,也同为北航校友。父亲主动去跟她握手,她左顾右看很迟疑,很怕被什么人看见似的,一句话没讲完就匆忙走了。
        过后,有人把话传到父亲耳朵里,说“小特务”在背后戳你脊梁:这个家伙还像没事似的,要是在这边,早就把他给抓起来了!
        “小特务”并非真特务,因为他常给别人打“小报告”取悦当权者,人们给他起了这个外号。父亲从221厂回到四川不久,四川也开始按221厂的模式搞运动。春节过后,生产全面停止。然后人事大变动,按部队建制分成了班、排、连,所有人员集中住宿。四所军管会领导是部队一把手王树声,接下来904所的运动由王树声全面掌管。
        父亲及同事属于排的编制,庄某为排长,庄也是计划科的人,但他之前却是“草联”的人,和父亲的“草红”属于对立派别。王树声给了庄某这个官后,人们称他庄排长,庄排长如鱼得水,自由度很大,排里的人员,计划科的有父亲和王润民;基础科的有张万兴,情报室有殷仁通,以及汽车队的大部分司机,机关政工科的刘玉发等,部队军人吴杨柱是副班长,正班长陈浩泉经常不在本班,只偶尔到班里走走。除了司机班,全部人员集体住宿和搞运动都在阅览室,就在情报室二楼的一个大房间里。虽然是班排级别的连制,但庄排长属于一手遮天的人物,班里一切活动都由庄某统筹安排,所有人都要看他脸色行事。
        运动的主题是抓516分子。起初并没有牵扯到父亲头上,庄某不知道为什么看殷仁通不顺眼,于是决定先整他。让他写检查、作交待,因为没有什么大事可整,净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最好弄来弄去一无所获,只好不了了之。殷的事情过去后,接下来,父亲成为班里的批斗对象。
        有一天,庄某皮笑肉不笑地向父亲透露:你们草红的头头都是516分子,你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吧!这显然是个带有引诱的预警信号,可是后面如何进展,父亲想象不到。庄某让他想好准备写交待材料,但他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成了516分子。他对516的概念一无所知,如果硬着头皮写交待材料,那就只好写“草红”以往的活动情况,什么时间在什么地点开了什么会,会议的大概内容是什么等。
        写完材料后交给庄排长。庄看后很不满意,觉得不符合他的要求,于是召集大家开会,然后宣布:先给他端正思想态度,不端正他不肯老实交代!所谓端正态度就是打击气焰,事实上根本无气焰可谈,已经成了班里的批判对象,哪来什么气焰?但如果你不服气,就是自找苦吃。每当这时,父亲总是谦卑地回想,反复剖析自己内心,所谓灵魂深处一闪念,但想来想去仍然想不通自己与516有任何关系。父亲不想无中生有去胡编乱造。于是,庄某再次宣布,说父亲态度顽固,然后大家像是在马路上逮住小偷一样,所有人一齐动手,揪父亲身上的物件,揪住头发,也有搂脖子的,有抓耳朵的,拧胳膊的,谁也不能动手旁观,都在卖力地揪斗。 
        起初的批斗大同小异,斗不出多少花样,也没有固定分工,有时庄某本人也亲自动手。父亲当时为“草红总”的小队长之一,进牛棚还不够资格,设计部、实验部许多重要人物及有分量的几位“草红总”头目统统被关进牛棚。进了牛棚如果揪斗,需要经过上级层层的批准手续。父亲成了班里的批斗对象后,反而给班排里提供了更大自由度,一切随机而定,想什么时候揪斗,就随时抓来揪斗,不需要什么手续,用不着经过王树声点头。吃的苦处一点也不亚于“牛棚”中关押的“同案犯”。
        揪斗父亲的人中有知识分子,有工人和解放军战士,还有汽车司机。常常是为了斗父亲一个人,一伙人最后累得气喘吁吁,屋子里尘土飞扬,每次斗累了就喘口气,端来脸盆水洒洒飞扬的尘土。有了第一回揪斗,紧接着第二次、第三次,以后慢慢形成了规律,大约是每周批斗一到两次。每次揪斗完后,父亲用手巾蘸上温水拧一拧,用半温的手巾擦几把脸,然后继续写材料。其中有一次揪斗的时间比往日要长,斗完后,父亲摸摸头皮,感觉厚厚的软软的像是水肿了一样,头皮像有刀割似的疼痛,只好不断去抚摸,期望能减轻一些痛楚。那种难受劲好多天消失不去。更不知道下一场批斗该如何度过。
        父亲从1970年春季开始挨批斗,过了大约半年多时间,斗来斗去斗不出结果,于是改变了方式,由全班批斗改为“小分队突击”,揪斗方式升级后,由小分队的李连长、吴副班长、司机赵在二楼道一个小房间里执行。屋子里有张单人床和一个小方凳子,一进房间,父亲尽量弓腰降低重心,要不然撞到哪里都是流血事件。但父亲没有想到,父亲正了正腰回答一个提问时不合要求,吴某就朝父亲胸口踢了一脚,顿时两眼冒金花,大汗淋漓,一股血腥气味朝着口腔冲上去,不知道内脏什么器官堵了喉咙,半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揪斗人员将父亲架到另一个房间,父亲坐在一处垒台上,急喘不止,很长时间里定不下神来,大约过了半小时,心跳才逐渐平稳下来。这时候父亲听到隔壁房间传来批判女同事阎某的声音,高呼口号,好像没有动手动脚,父亲心情稍稍平静了些。父亲想,如果像他那样被折磨,那些女同志是根本受不了的。
        改为小分队突击之后,父亲睡觉的位置也移动了。原来大家是紧靠着睡大通铺,后来父亲的位置被挪到房间中央部位,头顶上挂着一个瓦数很高的白炽灯,整夜开着长明,一举一动周围的人都能看清楚,大概是怕伤人或者自杀。
        关于是否轻生的问题,多年后父亲告诉我,他当时曾反复考虑过,但始终保持着清醒和理智,他从最实际的方向去想:即便再大的磨难,也得咬紧牙关挺过去,家里有老有小,一大家子人需要照顾,决不能不明不白去寻短见。他甚至还天真地想过,自己没有做杀人放火的事,反正也判不了死罪,即便劳改个几年,等放出来回到家乡,父老乡亲们绝不会把他当犯人看,他们知道父亲从小是个什么样的人,一定是被冤枉的。
        父亲还说了一句实实在在的话:当一个人感到万念俱灰时,就在心里反复默念“车到山前必有路”,一遍遍强化,千万不能寻短见。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有没有后福不重要,大难不死才是对亲人最好的表示。
        是的,坚持活下去就是一种动力。与此相反,父亲有个同事叫陈同城,是四室“草红”的小队长,年纪比父亲略小,在运动初期,还没有批斗到他头上,却在厂区附近的堰塘里溺水自尽。这不是被斗死的,而是被吓死的。其实,陈和父亲一样,压根就不明白什么是516分子,死得很冤枉,也很可惜。
        在那段被批斗的时日里,父亲看电影的权利也被剥夺,别的成员去广场看露天电影时,父亲就留在情报楼一楼的门洞里,只给他一个小方凳。父亲找来两块砖头,垫在屁股底下,在昏暗的灯光下继续绞尽脑汁地写各种检查和交待材料。
        关于写材料,父亲始终坚持一个原则:自己经历的事可以上纲上线,对别人的事决不添油加醋,绝不杜撰材料添加别人的“罪行”。这是父亲做人的原则。在被批斗的日子里,没有人敢和他多讲话,父亲也不主动跟别人讲话,免得牵连别人。只有班长陈浩泉例外,他能时常平心静气地和父亲讲几句话。陈是个知书达理的人,他知道父亲的大哥是一位当代知名作家,或出于对文人的尊重,也或相信父亲本人的人品,陈班长在批斗时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当一个人处于危难时,有人表现出关心与帮助,受难者总是不会忘怀。父亲把这件事情一直记在心里。多年后的一个夏天,已经七十六岁高龄的父亲回到九院(九十年代初搬迁到绵阳)时没有见到陈本人,特地请另外一位同事代他转达谢意和敬意。
        这段来势凶猛的抓516运动自1970年春天开始,一直持续到1971年的9月份,9月中旬,传说林彪出了问题,直到中央正式文件传来,大伙才知道是林彪叛逃,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紧接着,父亲这些批斗对象,包括关在牛棚里的各个头目,全部得到了解放。从此不再揪斗,也不必写什么交待材料。一场旷日持久大抓516分子的运动戛然而止。事情过去后,父亲找了个机会回了一趟山东老家,乡镇社会主义公社也在传达关于“林彪事件”的中央文件。林彪事件后,全国所有遭到迫害的知识分子自此获得了自由,这样的结果出人意料。
        父亲从家乡返回904所时,碰到了基础科的同事张万兴,张主动对父亲说:没想到真516把假516给整了。这话也不准确,真516到底是谁?背后隐藏着什么内幕?没有人能完全明白。但毫无疑问,它是整个文革运动中搞逼供最凶,造成冤假错案最多的特殊时期。
        运动结束后,父亲给远在南京的大哥黎汝清写了一封长信,语调深沉而悲伤,透露了很多内心的真实想法,收到的回信却很简短,信上说:事情既然已经过去,就不要再去计较,打起精神该咋干还咋干,永远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那封回信给父亲精神上的鼓励很大,父亲决定不去纠缠往事,也打消了离开九院的念头。之后仍然在四所计划科工作,再后来被调到情报室工作,到了1980年,单位人事调整,和几个关系很好的老同事由904所一起搬到位于绵阳梓潼县的九院院部。但这场运动使父亲落下三个毛病:高血压、神经衰弱和脑鸣。一直到去世前,这些毛病跟随了他几十年。
        庄某因为惹下太多仇人,运动过后没有人再搭理他,不久就调离了四所回到青海。临走的那天,庄某去车站托运行李,父亲也出现在少数送别的人群中,一言不发地帮他搬运东西,表面上看是不计较运动期间所受的折磨,实则内心里仍非常怨恨。父亲想,送这个人就当是“送瘟神”吧。
        在即无人性又缺乏制度约束的荒唐年代,每个人的人格和尊严都可能受到侵犯,红卫兵们是热血青年之一种,随着文革发动而造反崛起,期待着在大风大浪中迅速成长,而后随着运动的局势反转而烟消云散。作为参与者,他们曾直接或间接迫害过无数人,但自身同样不同程度地沦为运动的牺牲品。这段悲哀的历史缩影,是否就像电影《枫》阐述的那样,也揭示了一种命运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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