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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中的血红碎片

发布: 2016-5-15 17:48 | 作者: 胡仄佳



        猛追湾游泳池
        年幼时并不知猛追湾名的来历,不知明末清初时张献忠杀尽四川人后最终被清军追赶,匪人逃至这一带府河边黑松林失去踪影的往事,杀人狂张献忠被清军猛追过的河湾因此得此怪名。对我来说,猛追湾游泳池是打打杀杀文革中成都的不多安静去处。
        那时的猛追湾游泳池更像座大公园但大门开放,门里一边是建造得深直的人工河,两岸法国梧桐垂柳夹道,是成都闷夏优美清凉的地方。
        沿人工河过桥去到河那边的花园树林绿地,要再走一段才是游泳池区域,有跳水池、甲池、乙池、丙池(少年池)、兒童戏水池几个不同泳池,游泳者要买门票才能去游泳。跳水池甲池费一角,乙池七分丙池五分,戏水池也要三分钱的一小时一场的价格,全民低收入的大众未必付得起,大量买不起票的成都男孩就直接到旁边不远的猛追湾府河母猪沱下河洗澡。从二号桥桥墩上跳水的青勾子娃儿(成都方言,指屁股上胎记仍在的小孩)成群结队,扑通栽下去溅起好大水花,再狗刨游回岸,爬上桥又得意再跳。去自然河里游泳不花钱,但每年总要淹死几个人的。
        我们院子里的男女小孩通常是各自跟父母要一角钱,结伙走或骑车去游泳池,走得汗流浃背,夏天一周总要去游一次。
        那次已走进猛追湾的绿地,或许是天太热中暑,我们中年岁最大的猫咪突然咚一声倒地口吐白沫抽搐起来,小孩我们没见过全吓呆,不知如何是好?幸好十几秒钟过后她自己醒来,坐在地上满脸茫然不知发生过啥事?
        谁提议去茶馆坐一阵,再去游泳好么?坐坐歇口气也好。
        诺大半露天的茶馆冷清,唯有一桌男女围桌在打牌,玩四川长牌。
        茶馆木架上有粗大紫藤遮荫,我们找处荫凉散座,看人玩牌。那桌牌客个个手指焦黄脸也黄,我看不懂长牌规则,不懂他们几把牌是如何打完的,只听见一黄面年轻男说输惨了,朝身边女人努努嘴说那就把她输给你。对面半老男赢家拉过女人前先扫我们这群呆木鸡小屁孩们一眼,那女人已痴笑一屁股坐到他大腿上。也不晓得他们是开玩笑还是来真的?
        坐一阵热褪了,就走去游泳,我们游乙池。
        更衣室是游泳池看台下成角度的空间,男女各据一边,各有把门人收票才让人进去游泳池。女更衣室里空荡荡就我和猫咪两人,脱下上衣第六感管灵背上微痒,回头一看,三米高的小窗上居然有小平头和两只贼眼在朝我们看,我们尖叫,空旷更衣室放大那声音,窗边人头嗖的下沉,高墙外一声闷响,慌乱脚步声远去。猫咪恨恨说,狗日的,绊(摔的四川方言)死了才好!
        小学同学孔祥明的老爸孔繁章坐在游泳池边竹椅上做看守员,每次在游泳池见到孔先生就点点头问好,我去过他家多次,他晓得我和他女儿是小学同学,还大概听说我妈她们如今在图书馆里上班。成都棋苑和市群众艺术馆是近邻,围棋教练看游泳池,艺术馆的男女去市图书馆上班在当时正常,啥缘故?我懵懂半知也没觉得有何不妥。
        有天孔先生小声问我:能不能喊你妈妈帮我借几本笔记小说?
        回家把原话复制给我妈,再把我妈的答复记在脑袋里,隔几天再见到孔老我留声机般复述:
        我妈说不晓得啥子叫笔记小说,她说哪里有笔记小说喔?
        孔先生连声用否定句式说是是是,是莫得啥子笔记小说。旁边没有闲人,就我们对话。
        复述完我跳进乙池哗啦啦游几圈,游累了趴到游泳池边歇口气。游泳池里人少不过小猫两三只,远远望见孔先生坐在竹椅上读报,池水漂白粉味道浓重,池墙和孔先生衣裳好像都被熏出一色灰白。
        过些日子去市图书馆书馆玩,悄悄从书库里偷出些“镜花缘”一类书乱看,看过后也没问我妈,她是真不知道笔记小说还是胆小害怕装傻?
        那时的猛追湾游泳池边还保留好长好厚一段不知是明还是清的老城墙,厚重高泥墙上有穷人家的歪歪扭扭简陋竹木住房,班上一男孩家就是其中之一。老墙那边是军区后勤部占据的看不见的好大地盘,每天正午和下午某个固定时段就有军号声破空而来,伴着从早到晚不断的夏蝉嘶鸣。
          
        凉粉
        川菜平民化美食中,凉粉最有名,白凉粉黄凉粉味极好价格又便宜,成都人个个都爱。
        成都凉粉店通常小且简陋,小小一间,专卖。脏兮兮的玻璃橱窗里,结晶倒扣在桌上的凉粉晶莹还保持着大盆的原形,那有孔眼的圆形铁皮被店员顺势在凉粉冻上旋出长长好看粉条,被快手抓抛进桌上排放的小空碗,手很准,每碗份量不多不少。店员从桌上十来盆调料大碗里挑出内容遍布凉粉碗里,那半透明的凉粉热情到无人能抵挡。买得起五分钱一碗红油凉粉的成都人,味蕾开放心满意足,凉粉店生意好得很。不过口袋里没一分钱的人也很多,如我的馋嘴小孩,在凉粉小店外怎么看也是白看,最终只好唾液满嘴灰溜溜走开。
        文革伊始,“老运动员”我爸被省歌舞造反派关进牛棚时间长达一年半,不准回家,工资一分钱不发,全家老小就靠我妈的工资过活,即使连原本最平民化的成都美食也离我们家远去,能吃饱就不错了。
        但到底是孩子总是馋,我们几个小孩记不得是谁是从自家厨房翻出半瓶绿豆粉来的,还是几个人合伙凑钱去买回半斤绿豆粉,总之,绿豆粉是可以做凉粉的。有粉就动手,拈开蜂窝煤炉陬陬(活像微型平菇的蜂窝煤眼盖子,盖上煤眼后煤炉火势休眠)让火苏醒,将绿豆粉倒进大铝锅,胡乱倒进大半锅凉水,抡起锅铲开始搅熬凉粉。
        肯定是不知准确比例的炮制,可运气不错,清汤渐渐发白果真渐稠起来,到雾蒙蒙开始冒热气泡,七嘴八舌中赶紧端开锅把粘稠汤倒进小盆,然后急不可耐静等凉粉汤慢慢冷却。想不起来那天吃得开心的场面,而且调料简单,一点菜油一点酱油醋和一小勺白糖,撒点花椒面浇上红油辣椒,葱花生姜末的自制凉粉不比店里卖的差。
        那次瞒着大人偷偷做过凉粉后再没机会试手艺,家里绿豆粉被用完肯定会被发现,被一顿臭骂就是最温柔的结果。小孩子我们没有多少挣钱的办法,最多就是盼着家里的牙膏挤完把牙膏皮攒着,把吃过桔子橘皮晒干存起来,再不就是收检旧报纸,就这些小打小闹的东东,废品收购站也收买但最多几分钱,绿豆粉也不是随便买得起的。
        好在孩子们饿归饿,该疯玩的时候照玩不误,骑自行车,跳房,几个孩子扳起一条腿,单脚跳跳用膝盖头互相冲撞“斗鸡”,玩得照样开心,男女小孩不就这么混大的么。
        文革深入,革命的范围越来越宽,原来每天进城来卖四季新鲜蔬菜,鸭子,鸡,蛋,泥鳅,活鱼和各色鲜花,推鸡公车、骑自行车、挑着背着在城里做小买卖的郊区农民失踪了,成都百姓不用走几步路就能买到日常生活食材的舒缓日子被红色文革无情斩断,走到有千年传统美食基因的成都人,活到吃啥都要凭票地步时,肉票,面票,酒票,几十上百种的号票每月都需要计划用,甚至连盐都要凭票买之际,成都人那敢公开发贬言,只敢在家里悄悄叹气:还有啥好吃的喔?吃个铲铲!(成都话读成吃个铲传!)
        国营食品商店里的凉粉不要票,还可以随便买,反正买的人不会多。
        再后,发现成都红色纷乱的街头上出现很多背大竹背兜的,衣衫褴褛,口音异样的男女农民在城里大街小巷买一背兜一背的凉粉,匆匆来又沉重去的场景时很诧异。成都市民食材中最便宜的东西凉粉名列前茅,熬过凉粉的我晓得此物成分中至少百分之八十不过是水,这些外地农民买那么多不经饿的东西干什么?
        听得懂乡音的人问过那些背篼农民,谈气说农村没得吃了,能跑出来的农民拖家带口出来城市逃荒要饭,讨几个钱时就买一大背兜凉粉,全家老老少少那几天就暂时不饿。
        那些满街背兜买凉粉的农民们来自广安,是邓小平老家的农人。
        
        红色歌舞
        父母和他们的朋友多是文学艺术圈中人,从小跟这帮文人艺术家混,说话接触的基本上都是这个圈里人。因为这样的环境,看舞台表演对我来说是件再自然不过的日常事,虽然我天生表演欲淡,看他人表演的兴趣却极大。
        记得台旁台下看四川省歌舞团美女舞蹈“康巴的春天”,听范裕伦唱川江号子,看锦江剧场里“秋江”中陈书舫俊美优雅扮相,周启何白鼻子的滑稽,还看过不少工人农民的业余话剧芭蕾唱歌演出,各种不同类型的表演皆为我兴趣所在,如同小时乱读书。
        文革红色风暴一到,把所有上述“封资修”表演统统打翻禁演,只让红卫兵宣传队革命歌舞占领所有舞台包括街头,身穿军装围圈挥拳喊打喊杀的歌舞形式粗糙原始,却对我毫无观赏转换障碍。束扎在褪色军装里的青春杀气歌舞,唱着“我叫刘少奇,真是个坏东西”阴阳怪气化妆表演者被男女红卫兵打倒缩成一团,成千上万人在街上在广场上跳“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集体舞,与我从小时见的各类表演截然相反,我照样看得兴致勃勃不说,就像四川老话所说:十处打锣九处一定有我。
        我家就在成都春熙路旁,看街头或舞台演出方便之极。
        被文革搞得六神无主的我妈显然不懂我这种兴趣从何而来,她幽幽问过一次:
        “你咋个(四川方言,什么的意思)啥子烂歌舞都要看喔?”
        红卫兵宣传队的演出水平,我父母决不恭维但哪敢明说,更何况我爸“历史反革命”的身份帽子沉重,被揪出来再打倒是早迟事,我妈无更多心思在我们兄妹三人身上。我又太小完全不懂父母的笼中困境心情,看红色演出不过是一种玩法,蜕皮变化的不安份少年阶段爱看红色歌舞表演,远比比我大哥乱跑莽撞混进武斗现场要安全得多。
        成都红色歌舞旋流中心地带,就在总府街、春熙路、劳动人民文化宫这一带。
        市歌舞团就在红旗剧场后面,经常跨过马路混进去看演出,当时市歌舞团里父母的朋友都成了牛鬼蛇神低人一等,我要无票进去看演出就不能找他们,要找管舞台灯光的熊眼镜熊叔叔了。熊叔叔家就在剧场侧院小屋里,去时要是正碰到他们全家吃晚饭,也不晓得客气的就跟着吃一碗。然后等观众落座灯灭,看准后排空位子坐上去,更多时候是爬上灯光楼坐在小梯上从头看到尾。从那个角度看演出看到的演员浓妆并不好看,大红大黑勾出的眉眼吓人。
        那段时间天天演红色歌舞剧“井冈山的道路”,看过几次后,那旋律歌词现在张口即出。当年主角之一男高音吴国松很年轻,瘦削,前几年偶然从网上发现他在北京发展很顺的新闻, 就记起当年“井冈山的道路”舞台上他高歌时有点特别的站姿,裤管微微抖嗦的紧张模样。
        最搞笑的在锦江剧场看海京剧团来演出“智取威虎山”,我是怎么混进去的记不清了,但记得远远看去,童自荣果真长着张宣传海报上的团团脸。到幕间休息时,突然听见人说锦江剧场走廊边的厕所被挤得水泄不通了。原来舞台上英雄杨子荣下台依然是凡人一枚,要去洗手间放松通泰一下,谁料竟被大群追星老少男人拥追进那狼狈地方,盛况空前到厕所,我想在那情景下谁尿得出来应该算得上是奇迹罢。
        回想当年见过的各类红色歌舞表演阵仗,前两年回国时见婆婆大娘老男们跳广场舞就一点不觉惊奇了,当年的红卫兵们坚持跳忠字舞跳到今天,理所当然就该是广场舞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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