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生命中的血红碎片

发布: 2016-5-15 17:48 | 作者: 胡仄佳



        蔡孃孃和我妈
        我妈是因为声带长了小结后不能再继续她的独唱生涯,才从省歌舞团辗转调到成都艺术馆改行做话剧辅导工作,从小不记得她在我面前唱过歌。但盆地成都的空气污染从来严重,冬天煤气浓厚不散空气变糟时,我妈病嗓就忍不住剧烈咳嗽,听得出她的咳有金属脆般脆声。无奈夜晚会把她的咳声放大了好多倍,那时的我妈眼神内疚压抑,实景捂嘴想要咳得小声一点。
        同院邻居中有好几个人都有类似呼吸道毛病,在房间不隔音的环境,谁也不会听出意外之音的。不巧的是,邻居中有位女士神经不太正常,各种咳嗽声在她耳朵里变成了争对她的“宣战”或示威。不论何时何处咳声起,只要她在家,总是跳将起来推开她在楼上的窗户,大声假咳,音声色俱厉向“敌人”对咳回去。
        这位身材高大结实的女邻居,以其“咳”做刀枪还以颜色是小菜一碟。蔡孃孃曾有次不知什么小事得罪了她,她竟然上门去,一拳把玻璃窗砸破弄得自己手上血,就说是蔡孃孃打了她。满院子文绉绉的男女都怕她的不讲理暴烈。一旦她以咳拉开战幕,小院子里无人敢应战。文革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妈嗓子再痒,晚上要咳也只好以被子捂嘴拼命压制,忍气吞声咳得很是可怜。
        不过滑稽荒诞时刻也会出现。有天晚上我妈实再忍不住大咳起来,只听得楼上窗户气势汹汹被推开,啪的一声巨响,我妈嗓子里后半截的咳声陡然被吓了回去。谁料她大喝我妈名字道:“你可以大声地咳!不怕,我晓得你的嗓子有病!”
        全院子鸦雀无声,我妈傻了不知所措,院子里公用水管的漏水滴答声清晰。文人堆邻居中仅有两位属工人身份,她还又加入了工人造反兵团,只有她能这么霸道说话。
        这是群众艺术馆家属宿舍,两层砖楼木地板的建筑临街,楼下住三家楼上住四家,院内无厕所水龙头公用,楼下人家还有小小的厨房可用,楼上人家烧菜做饭就只有在窄窄的过道上,七户人家拥挤居住环境,人之间关系无可奈何的密切,真是不拆墙也是一家的院子里,我妈不仅自动噤声,其他人也都非常小心的不想得罪人,事实是,得罪不起任何人。
        文革中还是有邻居不具名写大字报,说某天亲眼见邻居某某走过我家小厨房时,把一纸包放到我家厨房半截墙上,还说半截墙厨房里的我妈迅速收起了纸包,但两人全无语言交接。大字报揭发者文字铿锵要我妈交待:交接的是什么反动见不得人的东西?
        同院老少都晓得我爸的历史反革命份子背景,历史反革命份子的老婆无声交接纸包,必然是见不得人的甚至反动物品,逻辑推理就是如此。我妈最后是如何交待过关的我不知道。一个在红色文革中咳嗽都不敢高声,说话还爱脸红,丈夫有历史问题人的女人早就夹着尾巴做人胆小如鼠,监视视线现在来自何方,想想真吓人。
        好在蔡孃孃跟我妈很好,市艺术馆话剧组就她们两人,无论是到工厂农村去辅导业余话剧表演,还是下乡参加“双抢”支农,这两个女人总是结伴行。俩人闲时嘀嘀咕咕说些女人关心事,偶尔上班时间偷跑去逛逛商店也不会互相告发。她们俩性格皆温和,属那种花五分钱买只锅盔夹凉粉,就能吃得心满意足的开心单纯人种。
        蔡孃孃是单身母亲非常的有童心,虽然她最小的女儿也比我们这帮小孩要大好几岁。
        极有童心的蔡孃孃不像别的成年人那么严肃,在她的屋子里,我们小孩子可以胡说八道疯玩,她跟着乱笑绝不会板起面孔教训人,还比我妈更胆大更有幽默感。好多次我们跑到她房间里玩,她赶紧把门关严打开收音机,悄悄调到“同志加兄弟”的越南广播频道上,我们一起贴耳听那听不懂的咿咿呀呀“南音”外语,边听边按四川话“音译”出一连串疯人般的胡言乱语。听得哈哈大笑的蔡孃孃,是我们小院紧邻记忆中最可亲的面容。我们偷听外语广播的好玩好笑场景,在那特定时空背景中凝固下来,成为我记忆中一张褪色但神情最为生动的老照片。
        
        千分尺枪和厕所
        北新街地理位置绝佳,街头对着的是满街法国梧桐树的总府街上的总府大礼堂,左面平行的是有大大小小商店和满街垂柳的成都繁华商业中心春熙路,这两条街附近的电影院剧院和各种商场商店。两条美街把我们街对此丑了,我们街上有民航局售票大楼和省银行大楼,但整条街光溜溜的无树,路两边还挤满的是形形色色大院和单户民居。
        右隔壁那院子是供电局工人宿舍,乱糟糟挤住了十多家工人,家家都有好几个孩子。其中一家成年儿子有腿疾,不知什么运头来了竟然得到街道生产组当工人的机遇,混乱年月里健康人都找不到工作的好事到他脑壳上。这位我们喊跛跛哥(川音读成:拜拜儿锅)高兴得走路更是偏偏倒倒了。高兴到半夜,他上他们院子里的公厕,居然兴冲冲把厕所门撞垮了弄出一声巨响来。第二天消息传遍左邻右舍,大家笑死,真是“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的嘛。
        供电局大院旁是物资局大院,那院子以前当是大户人家的私宅,房子虽老明显气派得多,物资局的局长副局长都住在里面。局长有两个十来岁儿子长张白胖大脸,带领他们院子里一帮小孩玩时就有呼风唤雨霸气。这个院子的小孩们平时绝不跟隔壁供电局工人小孩打交道。
        我们七户人家住的是一幢简单扁平两层楼房,每一间或一间半房间就塞进一家人的小楼,几乎就没空地,称做院子很冤枉。奇怪的是,与我们楼房面积同样宽度,但比我们院子整体面积起码深长三倍的后面院里却只住着一家人。我们楼的左侧是他们的院门,黑色铺板门总关着,人进去要走一段不短的高墙夹道,才是他们院子的正门。院子格调传统,是过去有钱人家的天井堂屋厢房几进几出的独户院。跟着成年人进过这家院子一次,是因为他们的水电费奇怪的归在我们院名下。这家人不跟任何邻居来往,偶尔会有吉普车轿车停在他们门口,街坊传说这家人有公安特别背景,很神秘的低调。
        这个院子最难得的是竟有厕所,一家人自己的厕所呵,厕所位置就在我们院子的公共水龙头墙后面,我们院子住这么多人却没人类必需的出口地。
        我们街上的几个机关院子多少有间公用厕所,连这个有特殊背景的私家院子也有很是不讲理。要知道我们虽然也住在院子里,却跟街上其他几十户散户人家一样,家家门后得藏只见不得人的臭马桶,要等到每天傍晚收粪车一路喊过来,各家就忙不迭端出私家马桶放到门前大路边,等收粪人骂骂咧咧倾倒。倒空的马桶脏臭不堪,每家人都得自取水来当街洗涮才能拿回家继续使用。每天旁晚我们街上的恶臭要好久才散。
        倾倒臭马桶就是我们各家的孩子职责,家里孩子多的就轮流值班,谁也逃不脱这让人厌恶难堪的事。
        武斗期间,我大哥他们几个男孩不知从哪里弄回一根用工厂千分尺改造成的“枪”带回院子来,把子弹塞进这管奇特的枪膛里去,再使劲拉千分尺屁股上带弹簧的帽子般“枪栓”,手一松,弹弓劲道下击发点强力,噗的一声,子弹真就能射飞出去。
        那天,我们一群小孩围看我哥他们怎么玩这杆“枪”,几个男孩七手八脚弄好子弹,端枪说往哪里打?院子太小,唯一空间就是公共水龙头处。我哥他们就把千分尺枪朝着水泥平台下的墙壁,枪管微微向下猛拉一把。
        枪响声那么大,吓坏大家,那湿漉漉的脏墙被打出个深洞来。
        突然有谁惊呼,墙那边是隔壁院子的厕所呵!
        一看,弹孔位置似乎与人的蹲位高矮相当?刚才还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顿时惊吓鸟兽散,过一阵,没听隔壁有人呼救或咒骂,吓得不轻的半截子幺伯儿(川话指半大小孩)的我们才悄悄放下心来。
        那杆千分尺枪的最后下落不清楚,很可能是被我哥他们几个男孩悄悄扔掉了?
        
        我爸和他形形色色的朋友们
        从牛棚重新放出来的我爸成为家里常住人口时,感觉很异样。
        我爸大半辈子都在四川省歌舞团做快手词剧写家,无政治运动时,他写歌词写剧本或随团去外地外省演出,还经常去省内少数民族聚居区采风收集民歌资料,数月半年不在家是常事。再加上隔半年一年的各种政治运动风浪起时,省歌舞团第一个拉出来批判写交代材料的就是他。我爸年轻时是南京国立剧专穷学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弄了个国民党少校译电员位职挣学费钱,靠此他才能完成学业。19149年后能在省歌舞团工作是幸运,是需要他这样的写手,要不他所有的国军文职军衔足以把他送进共产党大牢甚至掉脑袋的。可怜的他档案袋里的“历史反革命分子”身份注定了他后半生只能活得艰难。政治老运动员是省歌舞团现成的活靶子死老虎,不管什么运动来,拉他出来批斗最方便不过。
        历届政治运动老运动在文革中被关押的时间最长,放他出牛棚恩准他回家来已是大恩典。但成为家里常驻人口的我爸明显不适应自在,他开始在我家小厨房里乱炖做菜煮饭,时间还是太多,就用他当牛鬼蛇神时在牛棚里学会的半吊子木工手艺,东拼西凑找来些木板边角材料,锯刨成几张小板凳,两只小灯柜和茶几。又买了把金刚钻玻璃刀豁玻璃用,先为我们家将豁好粘出只长方形玻璃金鱼缸,邻居们看了心动,我爸就为家家做了金鱼缸送上门去,一时间家家孩子都要去阳沟小河边捞鱼虫养金鱼,我们小孩子的时间过得很快,却不懂我爸的时间慢得难熬。
        我爸的朋友很多,文革前各路朋友有事没事经过我家门,总要进来坐坐喝茶吃饭聊天,家在市中心的我们,从小习惯了家里有走马灯般的客情景。
        从牛棚回家来的我爸扣发工资一年半有多,后来发点生活费,靠我妈的工资养活全家六口人,日子紧巴巴过得很难。更惨的是文革中所有物资都由号证统一分配,每月全家的酒票烟票加起来也不够嗜烟酒的我爸一个人用,可他的朋友来了烟酒却是要与客共享的习惯不变。记得我爸做了一个简易木卷烟器,所有烟屁股都回收,撕开烟纸收集烟丝再卷再抽一次。茶叶一卖就是论斤。
        我爸还馋酒,实在没酒喝时买醪糟来过酒瘾。印象最深也最滑稽的一次,是某天客人在饭桌上说话激动乱挥手,小半瓶白酒泼翻于桌酒溪流,我爸他们几个男人居然都把嘴凑到桌上猛吸酒。看得我惊笑,斯文扫地的我爸他们,不顾脸面的那场面神情真是难以想象。
        最很喜欢成都军区后勤部军官杜叔叔来家里玩。个子不高的杜叔叔是南充人,他来总是会从军用挎包里掏出瓶酒或者一小包熟肉之类东西,圆鼻头微红的杜叔叔爱酒也聊天,喝得兴起就说些军中故事,说起文革前那个骗遍成都军区上下高官的女军人,说她拿得出那么多跟大官一起合影得嘛,哪个看了敢不信她没得特殊背景呢?杜叔叔他是怎么成了我爸的好友常客,至今都是迷。
        还有红小鬼出身但还是被打成右派的孙静轩也是常客之一,似乎酒量不大喝醉的时候不少。记得有次他酒后要自己走回东风路的家,小孩我陪他走到春熙路口,突然想起问他最喜欢他自己写的哪首诗?孙叔叔不稳地站在路口想一阵,说最喜欢他些的那梦见很多各国美人在海船上向他歌唱的那首。还说不要问我为啥喜欢,我自己都说不清楚,就是喜欢。
        那时的孙叔叔剪着极短的小平头,黑发里几根白发刺目。
        川剧团的白美琼和她儒雅丈夫陈国祯住得离我们家最近,不是他们来我们这边就是我们去他们家,一点酒菜可以吃喝聊很久的天。白孃孃个子瘦小性格分明,朝天椒般厉害还极善讲故事。说起她年轻时生孩子坐满月子起床来,发现旗袍竟短了一截?她哈哈大笑自说还是个孩子还在长身体嘛!相貌堂堂的北京人陈叔叔爱上她,随之定居蜀地几十年,能说一口地道成都话,想来他们的爱情故事一定很有意思,可我太小还有点怕白孃孃不敢乱问。
        那时见到她就想起文革开始,川剧院满墙大字报中,用几张全幅白纸拼成的“美女毒蛇白美琼”几个被红墨水打叉的巨幅大字报画面,白孃孃性格分明,又那么弱不经风,想不通她咋会是美女蛇?
        劳动人民文化宫的喻维梁说话手舞足蹈,经常是在我家做客时说着说着,一步就跳到桌子上继续肢体语言丰富说话,我爸妈不见怪地招呼他下来下来,坐到慢慢说。
        跟喻张扬天性对应的人是川剧团美工谭昌荣,这大个子男人沉默到话极点,他也爱酒,来了就与我爸两人对坐,慢慢抿那点白干酒,几粒豌豆胡豆下酒不说话也能坐半天。谭叔叔妻那时是农村户口迁不来大成都,已婚人其实过的依然是单身汉寂寞日子。谭叔叔在白道林纸上画国画,画鸟鸡牡丹花,他卷过几张来给我爸妈,要他们用来遮挡糊住光溜溜的玻璃窗。
        文革中广为流传的对联贴到我妈工作的市艺术馆大门上,记得是:
        庙小菩萨大,池浅王八多。
        白纸黑字的岁月通红,此时回望,衬映着我爸落魄文人身影,在劣质纸烟劣质酒菜和一帮形形色色朋友的伴随下,我爸度过了他的壮年生命阶段。
43/4<1234>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