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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志清先生纪事

发布: 2014-7-25 07:39 | 作者: 刘再复



(五)
  夏先生和我个人能如此成为忘年之交,除了他是剑梅之师这一原因外,还有三个人的名字一直把我们连结得紧紧,一个是钱钟书,一个是曹雪芹,一个是高行健。
  关于钱钟书,我在前边的文字里已有叙述,这里想补充说的是我曾多次调侃夏先生怎么会误听信息而提前写了"悼念"钱先生的文章。对于我的每次提问,他总是说:钱先生对此并不生气,而且认真地读了这篇文章。
  关于曹雪芹,他也是一谈就兴奋。"曹雪芹真伟大!"这句话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一九九四年,他看到我的文章"背着曹雪芹与聂绀弩浪迹天涯"一文,特别告诉我,他年青时到北美漂泊,也总是带着《红楼梦》,他还特地在信中说:
  在明报上看到"背着曹雪芹"大文,想起我1947年乘船留美时带了一箱子书,大半皆英文(也有几本德文书),中文书经过考虑,只带了三部,朱注四书、史记与《红楼梦》。
  十几年后,他知道我著写领悟《红楼梦》的书籍,又再次表示对《红楼梦》的倾心。他说:
  我以纯文学的眼光看《红楼》,把它多与西洋名著比较。后来我对旧中国的看法,愈来愈接近鲁迅,胡适。对《红楼梦》也写了几句发牢骚的话,其实并未改变我对《红楼梦》的看法--它是中国最伟大的小说巨著。我看书很慢,要细细再重读一遍《红楼梦》就没有这份时间。
  我完全没有想到,他对我国诸部古代小说经典的心思和我如此相通。他喜欢《红楼梦》,也喜欢《西游记》,却不喜欢《水浒传》的嗜杀和《三国演义》的机谋。在电话里,我们一谈起这个话题,就充满热烈的共同语言。
  最让人想不到的也是最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夏先生对高行健的率性态度,而这种态度让我最后看到夏先生透明的胸襟和不同寻常的文学眼光。一个文学批评家最宝贵的前提是对文学的热爱和真诚,唯有热爱与真诚,才能对一切文学成就都衷心地欢迎与肯定。高行健是一个低调的作家,从不得罪任何人,可是一旦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却得罪了一大片。因为他获奖,冲淡了许多"话语英雄"的光辉。但是有两位年长的在汉学界负有最高声望的学者,余英时与夏志清,却满腔热情地为高行健欢呼。余先生在得知高行健获奖后立即借用苏东波的两句诗祝贺高行健:
  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今已破天荒。
  而夏志清先生则发表如此的讲话:
  一九八〇年我在巴黎见过高行健,后来又读了他的剧本《车站》。《车站》写得很好,我非常满意。高行健的剧本比另一个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贝克特写得更好。贝克特的《等待果陀》有点单调。高行健这个人不讲政治,是个真正的文学家。马悦然这个人好,他懂文学。
  (《明报月刊》二〇〇〇年第十一号第六十一页)

  两位长者这一片天真天籁,给我留下终生难以磨灭的印象。
  夏先生的评论共105个字(不包括标点),字字率真,字字有分量。在此百字评论里,夏先生说出高行健三个最重要的品质:
  (1)高行健不讲政治。说得太对了。高行健是我们这一代作家中最是远离政治的,可是权势者们为了抹煞他,偏偏把无聊的政治强加给他。
  (2)高行健是真正的文学家,夏先生显然看到许多不懂文学的论者对高行健的妄评乱骂,所以他强调高行健乃是真人真才真文学。
  (3)高行健的《车站》比贝克特的《等待果陀》写得好。这是惊世骇俗的评价。《等待果陀》已够"经典"了,高行健的《车站》比它还经典吗?这当然可以争论。还有人说《车站》是模仿《等待果陀》哩!夏先生的文学批评从来不顾及人家怎么说,只管自己说出自己的见解。
  二〇〇〇年十一月,我正在香港城市大学"客座",读了夏先生的百字评论,真是兴奋不已。只有胸无芥蒂、心无阴影的真批评家,才能如此耿直地评论文学,当时我抑制不住高兴,就打电话到纽约给夏先生,没想到他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喊叫起来:"再复,你发现高行健,你真了不起,你不朽了!"尽管我连说'不',他还是一味表扬我。这之后不久,高行健到纽约演讲,夏先生特地赶去听,两人相逢时,彼此都远远就伸出双臂,激情之下,夏先生差些跌倒。当朋友把这一细节告诉我时,我再一次兴奋不已,再一次感到夏先生真是性情中人,文学中人,他不愧是卓越的文学批评家。
  夏先生的百字评论里还"爱屋及乌",因高行健而夸奖高行健的卓越译者马悦然"懂文学",这也是夏先生的真心话。说过了几年,他在给我的信中又再次夸奖马悦然:
  马悦然曾在哥大教过二三年。看了《高行健论》吾兄所写的Praises,更对他另眼相看。以前只知道他译过《水浒》,哪知道他也译了《西游记》全书,真了不起!他曾请我去瑞典,主教他的一个博士生,给我夫妇旅游Stockholm的机会。
  (此信写于1994年)

  在夏先生的最后十几年里,我们每次通电话,他总要问起高行健的近况,总要说起他少读高行健的遗憾,也总是要夸奖我较早认知高行健的才华。不仅在电话上说,而且在信中多次说。他是何等真诚呵。二〇〇〇年他一听到高行健获奖的消息,就写信祝贺我:"这次高行健获奖,兄功劳最大,可喜可贺。"直到二〇〇八年,他还在遗憾未能多读高行健。他在信中说:
  ……虽然我兄已写一本《高行健论》,我因为尚未读过他的两巨册长篇小说,连兄的《高行健论》也尚未拜读。我读过他的早期剧本,有些短篇小说和文艺论文。要做的事太(多),年纪大了,精神不够,不能像年轻时那样日夜工作。
  二〇〇四年六月三十日

  在此信前他就表述过"阅读恨晚"的心情,非常恳切。夏先生对高行健的由衷之情,感动了我。这不是因为夏先生一再肯定我的"功劳",而是从这件具体的事中,我感受到夏先生在身上有一种对文学的无条件的爱。因为这种爱,他才为高行健的获奖而像孩子那样高兴。夏先生的心灵所以能与高行健的心灵相通,是因为他的心灵没有"隔",没有概念之隔,没有习性(嫉妒等)之隔,没有辈分之隔。所谓率性,正是无隔无障。夏先生如此真挚地对待高行健的成就,说明他真的是率性之人,胸膛里跳动的是赤子的率性之心。有了这种对文学的真情真性,自然就会对自己的文学理念进行调整,甚至会修正一些自己原来的偏颇。晚年夏先生对左翼作家的态度日趋冷静,也就不奇怪了。一个对文学真正有信念的人,必定既勇于批评别人,也勇于批评自己。在最后岁月中他像和兄弟谈心一样地对我诉说他对左翼作家的看法,让我一直难忘。
  今天,我重读他那一封信,仿佛又听到他的兄长般的诉说:
  ……
  最高兴,剑梅认为我是最"贴近文学"的。中国现代文学我原先读得不多,拿到英文系博士后,(才)真正评论中国现代文学。我的观点完全是我自己的,没有年轻时读了不少鲁、茅、老、巴作品的感情负担,完全听从我自己的judgment。我是反共的,但最有成就的左派作家,我对他们非常公平,到今天大家承认的就是这一点。
  夏先生并不讳言自己"反共",政治对他并不重要。他的本质是诗人,是思想者,是文学批评家。文学大于政治,文学可以转移他的态度,可以修正他的倾向,他终于公正地对待左翼作家了。因此,我们的心灵也更加"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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