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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文学将死未死的时代

发布: 2014-4-17 20:19 | 作者: 木叶



        董启章:对,里面的地方都是真的,唯独这个“V城”是虚设的。对我来说这是有必要的,怎么说呢,用处可能不是非常实在,但是在我写作心理上是有用的,就是我可以比较放开去写,不用这么实在。
        木叶:就像犯罪一样,既要杀了人,还要有不在场的证明。
        董启章:有点像。就像用笔名这样子,一个不同的称谓。
        木叶:你给香港取一个笔名。
        董启章:对,我给它一个笔名,有点不同的身份,事实上又是同一个地方。所以有距离,但是又知道是什么样的地方。
        木叶:香港除了西西的“我城”,还可能让人牵牵扯扯(或附会)想到张爱玲笔下的“倾城”、黄碧云笔下的“失城”,你觉得你这个V城和“我城”等等有什么不同?
        董启章:她这个有个人感情,我城,我的城。V是有点区隔的,有距离感的,这个V是没意义的,但你也可以说“维多利亚”,有意义的,但是维多利亚的意义实际上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了,所以你可以说这只是一个标志。
        木叶:我注意到1997香港回归那年你结婚,那其实是很微妙的一年,有很多人迁走,当然更多人选择留下来。你在事后的那种心情,或者说你在文字的表达上有没有变化?我们很难说它像1949或者是某个节点,但是对香港人来讲影响较大。比如说龙应台写《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她的感觉和一些大陆人的感觉是非常不同的。
        董启章:当然,1997年我除了结婚还出了《地图集》,然后我就跑开,实际上在回归当天我是不在香港的。我是在度蜜月,在布拉格。
        木叶:香港回归十周年的时候,金庸接受采访,就说到香港人“还是怕老婆不怕政府”。这十几年以来香港的文学、政治,或者说日常生活的变化,你从审美的、文学的眼光来看呢?
        董启章:我觉得过了十几年,香港的本土意识反而更强了,非常奇怪,以前在英国人的统治下,当然也有反抗的声音,但是没有这么本土,对家园的感觉……反而是1997以后,过了十年,尤其最近好几年,像旧区重建这些问题,出现新的本土论述,而且都是年轻人提出来的,差不多是30岁,就是“80后”。这个符号很有趣,在内地一些语境里的意思跟香港的意思可能是相反的,在内地“80后”往往是说在物质比较丰裕的时代长大的孩子,自由、个性、物质化、不负责任、享受人生,可能各式各样都不是很正面的。但是,后来用到香港里的这批年轻人,当然不是指香港普遍的年轻人,而是指香港这几年从事社会抗争的年轻人或文化青年,就用来说这批人是反抗政府、反建制的,他们主张寻找本土的身份。
        木叶:就是说他们的政治意识很强?
        董启章:对,但他们不是从大的题目,比如说普选,大家都在说,香港什么时候才有特首的普选,立法局、议员的普选,这是大的政治议题,这些年轻人当然也会有立场,但是他们主要的工作不是争这些东西,而是在这些地区里面,这些旧区重建时,他们帮居民去反抗,去维护旧的社区作为他们的家园。所以2009年底到2010年初的时候,有一个香港近十几年最大的抗争,就是反高铁,因为香港政府要建这个高铁,一直连到深圳,香港回大陆很方便。他们就出来反抗,有很多原因,其中一个是觉得高铁本身就不好,另外一个是因为建这个东西要拆掉很多屋,很重要的是拆掉了一个叫菜园村的小村,在新界的,因为要建这个高铁,要拆它,把村民赶走,当然会给他们赔偿,但是这些居民觉得他们在那里种菜,过着好好的生活,现在政府要拆掉他们的家园,他们就不愿意。本来是不关这些年轻人的事,他们(大多)是城市人,不是世世代代住在那里,但是他们非常认同地跑进去,跟着这些村民组织起来,反抗。
        木叶:你刚才提到的事有政治性,大陆的作家经常会被问到你是否敢于反抗,你写作的时候会考虑政治的因素吗?
        董启章:后来会,实际上《学习年代》已经有一点回应。当然一个作家的回应是怎么样的,我还在寻找,还不太知道。这些活动有时候我会去参与一下,当然这不是一个作家写作的事情,是我个人的事情。我常会想我写作的时候,怎么去回应这样的事情,是不是直接写它,或者是怎么写它?
        木叶:像法国萨特他们那些人是走上街头的,但是有些人就不一定。
        董启章:对,我的意思就是,我也在探索自己作为一个作家,怎么样可以参与或者是回应这样的事。其实在写作的部分,也不是这么简单,我直接去写也有危险,或者是有偏执,自己的立场十分鲜明的时候,可能会影响你的作品或者是文学性,这应是我往后在写这个下半部时要处理的一个最重大的问题。
        木叶:王安忆写了《天香》,他写的是上海一五几几年至一六几几年的历史,有些人在说他在写摩登上海的前史(《长恨歌》是写20世纪的故事)。联系到王德威对你的“城市考古学”也感兴趣,你写了香港,写了更广阔的一个地域,甚至是自然史的概念,我想知道你这方面的雄心何在?
        董启章:第一是时间性上,我觉得可以把“考古学”延伸到未来,所以在《学习年代》写到的已经是往后十年,就是二零二几年的时候,所以我的第三部的上半、下半都是未来,是还没有到的,是想像的未来,当然这个未来里面包括很多现在和过去的事情,“考古学”已经不是单纯写以前的,已经超越时间的概念了。
        木叶:你的作品总是让我感到真实与虚构的相互较量。如果就地缘和文化基因而言,你有没有思考过“香港本色”和“中国模式”间的对冲或映照?
        董启章:没有。我是一个香港作家,也即是一个在香港从香港人的角度书写香港的作家,而我用的语言是中文,一种书写体的中文,一种同时渗入了日常口头广东话和英语影响的中文。我心里没有一个“中国模式”的构想,更没有针对这样的“中国模式”去塑造自己的“香港本色”。如果我的写作当中存在中国文化基因的话,那关乎中文或者华语的传承和地域变化,而我必然是从香港的经验和位置去理解这种传承和变化。
        木叶:“尽量写一个不能被影视改编的小说”,你既不在乎有没有导演改编你的小说,也不太在意一般意义上的可读性,那么创作中最牵动你的可能是什么?
        董启章:我并非不在意可读性。我从没有刻意把作品写得艰深来为难读者。我不认为我的小说可读性低,我只是觉得读者也应该对自己有要求。只要读者有这个自我要求,也有基本的文学阅读能力,我的作品就并不难读。作为一个作者,我在写作的时候考虑的不是读者如何,而是作品如何。
        创作的牵动多种多样,但当中最核心的是至为神秘的东西。这东西不应说出来,又或者,根本说不出来。它只能用作品本身去说。
        木叶:有汉学家批当代中国文学,如顾彬;有作家说中国文学处在它最好的时候,如王蒙;当然,有很多人在静静书写。与此同时,商业化与娱乐化的因素,也在注入文学这条大河,你怎么打量当代文学?那些可能令你分神的或激越的是什么?
        董启章:文学看似处于最好的时候,正正就是它处于最坏的时候的表征。文学的成功正正就是它的失败。文学正在死亡中。这不是悲观或者乐观的问题。我们已经迈进一个不需要文学的时代。但不需要文学的时代,却依然把一些东西包装成文学出售。所以,很奇怪地,“文学”这种东西还是会存在下去的,只是它的意义和内涵已经完全不同。“文学正在死亡中”的说法也十分奇怪,好像意味着它将死而未死,而把这种将死而未死的状态永远延续下去,似乎是真正的文学所能做的唯一的事情。现在还来做文学创作,必须怀着成为文学最后一人的心情。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文学第一人。源远流长的文学史中有那么多的伟大作家和作品,我们绝无可能做到前无古人。在文学将死未死的时代,我们只可以做到后无来者,如果这还可能的话。这是我们现在所能拥有的最后的文学抱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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