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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上那只瓜

发布: 2014-1-09 16:03 | 作者: 尔雅



        此時在我手上捧讀的,是一本親人的日記,也是一本陌生人的日記。
        說是親人,他確是我同祖同宗同血脈的親舅舅,我媽媽唯一的哥哥。當年他們兄妹被送到成都求學,每個周末,哥哥都要到妹妹的學校,接妹妹外出遊玩或購物,然後,送回學校才放心離開。別人都說,沒有見過這麼好的親兄妹。
        說是陌生人,因為我們從未謀面,而且,他的離世與我的出生有著長長的時間斷層。他從來不知道世上有一個我的存在,而我卻知道他許多。
        這是一本1935年的中英文日記。封面硬殼是孫文題辭「博愛」。扉頁上有「博愛歌」:「我們是人,應該愛人,不分遠近,不限親鄰。唯有博愛,才有人生……」,日記中記載著舅舅初入國民黨空軍軍官學校的點滴──
        
        35年1月10日,周四
        這是我離開文校進武校受訓的第一天,也是我開始新生的一天,精神改變的頭日。今天早上還沒有吹起床號我就醒來,怕時間不夠分配,吹號之前起來。這裡洗冷水臉,當我將手放下水時甚為難受。但不知為甚麼洗在臉上不覺得十分冷,這恐怕是心裡面的興奮所致。一會兒吹起床號,把內務整好,因我所領被蓋是破的,有些地方沒有了棉花,所以不平坦,又沒有領到白被單,更是不易整。值日官來看時我對他報告,他允許我差不多也行。早餐是我進空軍的第一餐,坐的是矮凳子,菜飯放在地上,甚感不便。食雞蛋一個、小饅頭五個、菜三個,還吃得飽。午餐六個菜,晚餐亦然……
        
        其實當初舅舅考上空軍的時候,舅舅的爺爺是反對的,力勸他退出。爺爺奶奶不願被視為掌上明珠的陳家長子外出冒險,而且舅舅從小身體單薄。他是個懂事的孩子,當他知道父親很希望有一個當空軍的兒子報效國家,他便一直努力鍛鍊身體,也是為母親爭一口氣,因父親在外又娶了女人,生了五個兒子。十六歲的舅舅冒充十八歲去參加考試,一切都很順利,只是血壓太低,第二天他先去跑步幾圈,再去量血壓,剛好合格。
        
        35年1月18日,周五。
        我的身體在隊裡算是最弱的一個,又瘦又沒有力。下午馮區隊長考我們的體力,凡提單槓六個pass,上十五個者,放特別假。真是奇怪,我看見他們那些同學一下子就很容易地提了十多個,但輪到我時,則用完了全力才提了三個都不到。晚上是五十斤的石擔舉重,我舉了八下,有同學舉了二十五下,我很抱歉我為什麼不如別人呢?
        
        35年2月1日,周五。
        今天過年,早上想起在家中的事。大年初一在家照例由母親把祭祀的東西弄好,由我去祭。今天吃素,不吃肉。但今年不同了。我在隊上睡在床上,很早就聽到同學在放鞭炮,把我驚醒了。
        I can not forget my native country New Year where my family and friends are very happy in this days. I remember in last New Year I take gamble with mother and younger sister. My sister lost the game so she wept. It is very interesting thing in my heart.
        (譯文:我不能忘記在老家的春節,家人和朋友過年很快樂。我記得去年過年時,我和媽媽,還有妹妹玩遊戲,妹妹輸了,哭起來了,我心裡覺得很有趣。)
        得知兒子要離開學校,部隊即將開拔,從未出過遠門的母親決定去看望自己的兒子。她十六歲嫁入陳家,二十一歲生了這個兒子。當初丈夫要接她去成都念書,學校都安排好了,但看見懷中嗷嗷待哺的孩子,終是不忍,加上公婆也不贊成,最後,在丈夫與孩子之間,還是選擇了孩子,母愛占了上風。丈夫相當生氣與失望。醫學院學生都會有自己的診所。他一直希望妻子受教育後,能在事業上助自己一臂之力。別人都勸她不要去。外面到處兵荒馬亂,土匪又多,轉車坐車要好幾天,旅途勞頓,她又暈車,一個青年女人獨自遠行,怎能讓人放心呢?可是她管不了那麼多。美麗而依然年輕的母親挽了一個包袱就上路了。
        
        35年4月20日,周六。
        出乎意料之外,那天正在訓練,母親來了,心中大有說不出的緊張。母親好像瘦了,樣子也變了,帶了好多她親製的臘肉……母親本想多住幾天,但天氣很熱,而在此又不大方便,所以就請她早日返家。
        
        35年4月30日,周日。
        每天分信的時候,都在盼望母親的信,但都失望了。但今天掛號信中最後的,竟是家中來的。我不知是怎樣的快樂。是母親找國儒老表代寫的。她在眉山宿了一夜,因無車子,第二天乘軍車,一天到內江。她在內江住了兩日。我放心了,很快樂。
        母親見到了軍中的兒子,兒子黑了,瘦了,也成熟了許多。周日,他陪母親在小城商鋪閑逛,看見母親買魷魚,便打趣說,台灣有許多上好的魷魚,以後我開飛機回來,就從天上給您扔下來。那時候怕是母親吃也吃不完呢!
        送別母親那天,兒子心裡同樣難受。看到母親充滿牽掛與擔憂,他便勸慰道:「母親放寬心吧。如果命當如此,在家當少爺公子的一樣會死。如果真有什麼事,母親就當這根藤上沒有結過這只瓜罷。」
        
        這本日記,是1989年我表姐第一次從台灣回大陸,親手交給我外婆(表姐的奶奶)的。舅舅沒能留下什麼,只能由自己的遺腹女,把這本日記作為唯一的遺物,交給自己並不怎麼識字的母親。
        此後的十多年,表姐多次從台灣回來,從物質與精神上給奶奶很多,特別是2006年4月,外婆已講不出話,認不清人了。表姐依然從繁忙的工作中,從台灣抽身趕來,在病榻前陪伴奶奶過最後的一段日子。如果舅舅在天之靈有知,也會甚感欣慰。
        由於海峽兩岸對立與隔絕,多少年來,我外公外婆一直通過各種渠道,尋找他們去了台灣的兒子。做母親的做夢也沒有想到,早在1957年的某天,年僅二十九歲,身為空軍上尉軍官的兒子陳文麟,率領四架戰機從美國飛回台灣,快降落時,發生意外。
        也是在同一年,四川雅安家中。我十多歲的小舅舅某天半夜起床上廁所,在樓上看見樓梯口,有個一身戎裝、佩掛整齊的年輕軍人,正欲上樓,嚇得小舅舅一溜煙躲進被窩。當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一個在台灣當空軍軍官的同父異母的大哥。這大概就是舅舅來與自己的親人告別罷。可是,直到幾十年後,他的母親才知道,藤上的那只瓜,早已墜落。
        2006年春節,我靠在外婆的床頭,又聽九十六歲高齡的外婆憶起舅舅,說起舅舅當年的那句話:「母親,如果有事,就當藤上沒結過我這只瓜罷!」
        「就當藤上沒結過這只瓜罷……」
        如同回音,這句話一直在我耳邊縈繞,愈來愈遠,愈來愈深,愈來愈虛無縹緲……(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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