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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仲夏夜之梦

发布: 2012-10-18 17:34 | 作者: 白桦



        三、
        在编剧们住的那座主楼里,每逢周末,整个楼的人几乎都探亲访友去了。晚饭后很安静,到了六点,楼道里总会传来一个女人的叫声:叫的是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叫井岩盾。她的声音响亮、尖细,而且有些犹疑。每一次都要叫到十几声以后才消失,之后寂然,无处可去的我就开始伏案写作了。夏初,海默从朝鲜板门店回来,我向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每周末那女声的来源。他一听就明白了,随即作答:
        “那一定是关露,你知道关露吗?”
        我当然知道关露,在日军占领时期,我在1943年的日本画报上看到过她的照片,那是她出席日本 “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时拍的,就是那张照片,使她成为妇孺皆知的汉奸,不断遭到举国民众的唾骂。1949年以后才听说她的真实身份是中共地下人员,一个受命深入虎穴的红色间谍。但为此,她的青春、爱情、名声已经被完全撕碎、污损。但是让我难以理解的是,当下为什么不赶快公开宣传她的事迹,让这位在隐蔽战线上的抗敌女英雄,在更大范围里恢复名誉?为什么让她至今都身负骂名呢?
        今天,这个神秘的人物居然是我的芳邻。我问海默:
        “我可不可以跟她谈谈”。
        海默回答说:
        “再好也没有了!在这座楼上,不少人躲着她,一到周末她所以呼叫井岩盾的名字,因为她太寂寞,无人诉说。”
        “井岩盾是她的爱人吧!”
        “不!井岩盾也是一位曾在延安鲁艺学习过的作家,我们所的一位编剧。他只有三十来岁,比关露小十几岁哩!可能井岩盾和她谈得来,或者只有他不好意思拒绝关露。”
        几天以后的一个黄昏里,我在走道里和关露擦肩而过,她把钥匙插进锁孔,没有立即开门,站在门前看着我。我也没有推自己的门,几秒钟的对视,光线很弱,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她先叫了我一声:
        “小白桦!”当时文学界的确有人这么叫,因为文学界本来就有两位年长的“白桦”。
        我走过去。她指着我说:
        “我知道你,来自云南边疆,是海默告诉我的。你真的是很年轻!”
        “不!我已经二十三岁了!”
        她苦笑笑,叹了一口气,夸张地重复着我的话:
        “已经二十三岁了!”我猜想她一定是想到了她的二十三岁。
        “愿意进来坐坐吗?不耽搁你写作?”
        “一会儿,可以的?不打搅您吧?关露同志。”
        “非常欢迎!请。”我走进去,她让我坐在靠椅上,她自己坐在床沿上,那时知识分子的生活很简朴。我以为,她已经忘掉、或是特意把过去的“伪装”抹去。很自然,我一开始就在她的容貌上寻找浪漫诗人关露,红色间谍关露,但我都失败了。四十多岁的她,比起当时她的同龄人来,显得更苍老一些。她已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妪了,走在街上谁也想不到她曾经那样有才情,写过许多阳光明媚的诗歌。也想不到它曾经穿着最可体的旗袍,信步走在上海霞飞路上,手钏和耳环闪闪发光。她那双时髦皮鞋的高跟经常在出入极司菲尔路76号——那是一个最恐怖的“狼窝”——汪伪政府的特工总部。此刻,我看得出,她在全力支撑着的自信,掩饰着身不由己的神经质。那时,我还很孩子气,总想试图去探索她最敏感、最神秘的过去。
        “关露同志!应该说,您又回到电影界来了。”
        “不!我过去也没有做过电影。人们一见到我就想起《十字街头》里的那首歌词‘春天里来百花香’,那是偶一为之的玩儿票。我没有写过电影剧本。”
        “现在可以写呀,您的经历这么丰富和神奇。可以写一部很精彩的电影。”
        她脸上的肌肉连连抽动了几下,像笑,又像哭:
        “年轻同志!你知道党的纪律吗?铁的纪律里有一条是保密,面对党的机密,我没有自己,我的爱,我的恨,我的青春,我失去的和我得到的,我的诗,我的梦,包括我想告诉你和你想听的故事,都在一个警卫森严的保密室里,那里有许多带锁的抽屉,其中有一个抽屉躺着一个厚厚的档案袋,档案袋上,右上角写着绝密两个字,中间写着一个大大的名字——关露,我在那只袋袋里,至于什么时候打开那个袋袋,让我回到我自己的躯壳里来,我也无法知道……”
        看来,从她那里听到我最想听到的神秘故事是不可能了,因为她压根就不会讲出来,这是党性。是不是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了呢?她不说话了,整个房间像死一样寂静,整个楼层像死一样寂静。
        “可我又不能没人交谈,我能谈什么呢?我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我的家,我的儿女,没有,没有。但我不甘寂寞,我希望有人经常向我随便讲点什么,家庭生活呀!社会新闻呀!人们为什么吵架,为什么怄气,为什么笑,为什么哭?”
        “……您没有痛苦和快乐吗?”
        她茫然地看看窗外:
        “我不是对你说过吗,我不在这里,关露没有回来,这里没有关露……”
        我终于明白了,她的交谈只是想听别人说话,严格地说,他想听的是别人的故事和生活。
        “啊!是这样,您的老朋友一定很多。”
        “是的,有些……”她小声吐了四个字以后她就不再说什么了。
        又停顿了很久,她用气音央求我:
        “说说你自己,怎么参军,怎么走过火线。对,你来自云南边防部队,那里有的是奇风异俗,浪漫故事,有很多可讲的呀!”
        “是的,有很多讲不完的话题。”
        她要的只是听。我勉为其难地开始讲自己的经历,虽然她和我的互动很积极,但一对一地方式,我很不习惯。很快我就陷入一种难以脱身的、乏味的困境。这时我才完全明白,为什么每个周末她会在走道里呼叫井岩盾,井岩盾为什么大部分周末的傍晚不在房间里。突然停电使我有了一个告辞的理由,但她很迅速地点亮了蜡烛,而且告诉我:
        “这样不是更好吗,就是不停电,我也常常独自面对烛光。”
        我只好又结结巴巴地讲了一个多小时,她可能已经看到了我的倦容:
        “好了!谢谢你!真委屈你,周末,年轻人应该和年轻人一起热闹。”
        我如释重负地站起来好她握别,言不由衷地说:
        “很高兴!关露同志!”
        出了她的房间,我隐隐地有些担心,担心以后每逢周末,她在楼道里喊叫的不是井岩盾、而是我的名字。但我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电影剧本创作所为了我的剧本早日投产,安排我去了北戴河的夏日别墅,这一去我就再也没见到关露了。后来,听到关于关露的消息,一次比一次可怕:1955年在潘汉年一案中受牵连,入狱两年。1967年,年过花甲的关露再次被捕,又是8年铁窗生涯。1982年3月,听说中共中央组织部向她宣布了平反的决定。我真心为她高兴:这一次应该是真的回来了。可是,还没到年底,就听到她吞服大量安眠药,溘然长逝的噩耗。为此,很多人都在问:为什么?为什么在平反以后,在洗尽污秽、正好大放光彩的时候,又匆匆离去了呢?!
        我没有问……
        2012、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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