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简：般若
早晨起来，在菜畦里小坐。
那已成形的菠菜，借自身的丰沛与圆润，
荡漾着无以名状的翠绿。
柳枝间，稀松的鸟鸣远而未远。
有锐利的曦光各自来到我的身旁。
在我身上，刨出层层木花。
我因此可以脱得清浊相间，脱得愈来愈无形，
只剩一副打了补丁的膝盖，
供悬而未决的自己，驻心向外。
我也借膝盖里的笔墨，
画垮掉的杯盏，和杯盏里泼出去的山水。
我画的菜畦，有菠菜可以映照。
而那小坐的人，
得意中已离地而去。
我见他后脑勺凿有呼吸的缺口，
缺口旁，结着的是般若一样的树瘤。
佛简：木鱼
有时我竟会忘记
在它脊背上
还能种上长廊里的三两月光
我把它的脊背
种在我的后脑勺；而腹部贴着我的脸庞
我随之种上远处的鸟鸣
也种上七窍之音
我忘记如何
在佛简里种上一座空宅并且敲打它
它的长廊尽头，有月光灌顶
稀稀疏疏的，似鸟鸣
整整一个夜晚，我一直在种这只
气若游丝的木鱼，并在
丹田附近，等着它的早日到来
佛简：沙弥
我是只跛脚的金龟子
情非得已，在尚未长出肩胛之前，被人唤做小沙弥
某日，我见涧溪的荫翳里，有一尾红鲤
倏地一下挣脱身子，从涟漪的长廊尽头，跃出水面
她踩着正在发芽的青苔骑上石板
在自身涌出的晨雾里，剃着鳞片
她剃着森严的鳞片，全想不起前世的模样
前世，我在厨房里见过她。我见她在
灶台边左右逢源：左边栽菠菜、佛陀和器中之器
右边为器中之器绘上衣食父母、生老病死
她绘的三情四欲，如蜷伏于她酱色的
脸颊里的菜刀，有些迟钝，垂了头，无碍而安
她用这把菜刀剃一尾红鲤的鳞片
手法熟练，自如得与师父一模一样
那年，我只是一只跛脚的金龟子，刚从京城的
贾府来，尚未长出肩胛，学会草书与唱晚也不多时日
当她掏给我一把肺腑、一双词牌大小的眼睛
以及一颗藏经阁般古怪的心脏时
我临帖的笔毫，突然秋风般干枯起来
喉咙里的汪洋在倾倒，体内塞满倒立的四壁
我从倒立的四壁，慢慢坐起，轻唤一声:“三婶！”
便兀自飞去。我向我的涧溪飞去，向我的
被人唤作“锦鲤”的前世飞去，不带一丝形骸
只在轻轻的吟哦中，堆一堵乱石穿空的堤岸
直至今日，我依然端坐涧溪的荫翳里
他们唤我小沙弥。而在寿安寺，他们叫我:“师父！”
僧脸
寺外，秋风扫乌云里的僧脸。雨丝垂直在
每颗麻子的坑内，有氲氤之气缭绕
雨丝里的僧脸形如锤子，但一贯是斜的
而松针里的僧脸是蜷曲的，竹叶里的一派幽绿
我也见过弥漫在日常里的僧脸
偶尔还会露出难得的狡黠之色
他们被持续抽出的光线喂得过于肥硕
肥硕，无非是借一截身体说出多余的腐烂
无非如此：一截身体养了一群
心疾，在等另一截来医治
我记得寺外整座桃林，仍在冒着虚汗而
两岸的鹅卵石也一直避在塘底
有时，从塘底钓出的僧脸
是隐藏在锦鲤的肺泡里的
他们从此岸，向彼岸暴走
像没落的才子淤泥里种下伪诗篇
像淤泥褪尽后的尘世在浊眼中逐渐失去曼妙
他们也用清规戒律，为自己的不端废名
但我，仍痴迷每日妥协的僧脸
惟有他们，在照亮我不可轻唤的垂暮
他们，每日换上新的身体，卷在秋风里死去
惟有他们，真正在用身体死去
他们也曾活过。也曾在潮湿的电线里广播过
但终究是怀才不遇者没顶于镜中的虚幻之相
未了经
这就是秋天了
骨瓮内满坡的蓖麻也结籽了吧
过些时日，师父也要在里面薄薄地翻身
然后从淤泥里冒出葱茏的脸庞
从淤泥里他洗净肺腑
举目远眺一座废寺
废寺在时光的皱褶里建筑无形
在两尊金刚间布下天罗与地网
它们兜住的，可是一颗秋天的风暴啊
仿佛果壳里布满的软塌塌的狮子吼
在早年诵经的芭蕉树下
他摆上离地三尺的桌子
而西厢房内，似乎仍有人潦草泼墨
四壁若干旧鬼个个换上了新颜
今夜，来赴宴的膝盖里都添了一副拐杖
离席而去的，看上去生死又相得益彰
我们抱着骨瓮围坐在他们中间
我们从枯草间跑来，从树梢堆砌的腐烂的月色中
跑来，从涧溪里鲤鱼的假寐中跑来
围坐在四壁。哦，二十年了——
我们借蟾蜍、白鹳和猛虎的躯体散落人间
与满坡的蓖麻一起习练雷霆之法
每个秋天，我们就来此小聚
脱下形骸向长睡中醒来的师父致敬
我们，在废寺的四壁自我摇曳
四壁又有潺潺流水不绝于耳
而师父胸怀仁慈，于尘埃里明灭不定
他带来的秋天的长空星子高坠，云霞竞走
秋天更深时，他将继续教授我们
斩首之法。浇灌之法
秋天更深时，我们也请师父为我们的邻居再念一次经
听他在骨瓮里薄薄地翻身，然后说:“未了。未了。”
忧郁症
午后，亭廊里避雨
雨声里扶着身体发呆
空想浅浅的，令我陡生忧郁
如脉象中埋有秋后的小场景
树瘤般大小
又从未像树瘤葱笼过
从未在雨水里挽留住风暴的安静
也从未新鲜如绝望的蔬菜
它在我的躯壳
轻轻掘出一个缺口
是一只鼹鼠来到它晚年的
淤泥里却又掘地不深
在它嗅觉之外，我一边避雨，一边在神经末梢
吹出灰烬，像手里抓着的这把浇灭之火
如你所见，我只是多了一副手艺
我用它出窍，变回鼹鼠
用它在雨声里掘地而去
把身上的缺口堵住
我也担心抵达晚年的甬道过于漫长
所以小心翼翼地身患绝症
小心翼翼地带着
忧郁症患者的表情，披覆在你们庞大的脸上
旅行记
我手绘一张地图。但目的地
仍在自行车生锈的笼头里
看着眼前的小径在抵达之前松垮
我记起，这么多年我的野心
从未有过痛哭之墙倚靠
又从未有过痛哭，在远行之后
在绝望愈加清晰之后。而新鲜的绝望
依然滋润着去而复返的双脚
以及远行中被拧干的脸庞
此刻，这脸庞又向着别处转红
并在中途，卸去负累然后
弥漫在一段眺望中
直至再次目睹此生所剩的
迷茫的崇山与峻岭被一点点移作他用
譬如用小旅馆床头的盆景
引来敞开的公园里
木梳一样细密的风光
而一再消逝的风光又不时引来
漫长的支架、云梯和
旁观者——
呵，旅途中，终于有了一位
披覆落日余辉踉跄在地的旁观者
在倒走的姿势里，在电话线的另一端
他迅速换上同事们惊遽的脸庞
然后指着我身上一段段
往下剥落的小径，说：你手绘的
地图上，每一段小径
皆终结于它的永无终结之中
而我的野心，似乎又为惰性擦亮
而惰性引来荫凉的憧憬
在我把一颗图钉摁在上面并试图
找到那颗图钉那个目的地时
我将把这荫凉的憧憬，叫做春树、暮云
以及不可直呼其名的倦鸟
命名记
午觉的微醺令我跨过晚年然后
进入脑颅的蜃楼第一层
窗外，年轻人试着乘滑轮远去
随手将衣襟晚霞般向后挽住
他的身影是空的
如蜃楼正欲砌上的转折的第七层
而越积越厚的浓荫里
一部分树枝也是空的。去年它们用来迎雪
现在，借以结核
供浓荫里旁观者显形
越积越厚的浓荫里旁观者
探出锤子模样的一长串脸庞和牙齿
他口咬核桃
乘短暂的滑轮远去
他口咬的是一枚即将敲碎的核桃
以及，汇聚一端的坚硬
他吐出无知的碎壳
伸手又将弹向空中的半截身子轻轻扯下
像树枝扯下
沾满全身的枯荣
又像蜃楼扯下
形而上的第八、第九层
在远去的滑轮迎来新的台阶之前
他的脸庞尚未刮尽懵懂
但，差不多同时，我相信这样的疑虑始终会
存储在脑颅宛如正在形成的核桃
年轻人：你可将这枚核桃连同它
顽固的坚硬掷出去
掷出去！多么希望它击穿我
击穿我脑颅中蒙着无良经验的浓荫
击穿我浓荫铺展的
晚年和它攀上蜃楼时的微醺
请乘滑轮击穿我并从
沾满我躯壳的倦怠、颓废和昏聘里分裂出去
在我正欲钓出浓荫里的旁观者而他
仍未被枝头刚结的核桃命名之前
重逢记
——赠友
多年后我们重逢，相谈甚欢
又于相谈甚欢中自我增色
长廊里有无用的煦风吹肿行人脸庞
他们，是我们的尾随之物
我们也有一些心思
暂时仍不能让对方看透
好比如话题里不时涌来的暮气
让我们终于去掉了恶习
终于去掉了一碗清水不可折服的沸腾
以此向重逢表达深深的谢意
为了扶稳昨日餐桌上的一碗清水
我们必须把对方埋在碗底
为了不可思议的生活
我们稀释在半刻的遐思里
半刻的遐思，表明我们从未缺席过
从未成为他们的尾随之物
我们：两只蜘蛛。在
一轮倒影里重逢寺檐下
我们看到行人从淤泥里重又长出躯干
但我们从不去过问煦风轻抚
因为，他们的一小部分死亡已经来到
而另一部分，又化作小径两条
一条通往我们的注目
一条烂在我们的相互问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