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志 等(上）
发布: 2012-9-13 19:26 | 作者: 施茂盛
劈柴记
清晨。起身。打了个幌子
接着又在院子里劈柴
“嘭嘭嘭”，爆出的几排声响
令懵懂的身体，瘫痪在
一分为二的自在与喜悦里
我不得不描绘远处的鸡鸣犬吠
是它们把我的身体抬得更远
草垛上，涧谷中，晨钟暮鼓之间
我有无数分散于四处的形骸
看似无穷，其实每日都在减去
又不得不惊讶于窗外
新枝抽出悲喜，黄鹂声张了虚势
泥土里，我已不足一人
向下的坠落半枯半荣地映照着
墙角那把披头散发的斧子
鹈鹕
我是只日渐稀少的鹈鹕，
恰好还有鹈鹕一样难以吞咽的疑惑
——从新漆的湖面重新醒来，
与从墓中的新枝上醒来有何不同?
我叨来一湖渔火。生锈的湖面从不同侧面
送来宿命腐朽的气味。
你可以看作是湖底掘出的黑夜，
也可能是一颗颗被黑夜掏空的冤魂。
死去多年的老一辈教过我：
有多少颗冤魂便有多少颗亲人们结的果。
他们曾用断翅犁开
湖面，却从未见过费思量的鸿沟。
每年，湖底的墓中都将有新枝刺穿棺椁。
而我会从新枝上再次醒来，
叼来一湖渔火，替湖面漆一回碧绿，
看亲人们伸手摘下高挂的星子，和你脸上的雀斑。
乌鸦
我们已死去多年
乌鸦陪伴在坟头
替我们度完人间的余生
乌鸦一身漆黑。但它
仍然是我们黑夜里最好的灯笼
照彻着时来运转的原野
凶猛的雨季来临了
雨水灌进乌鸦的一身漆黑中
闪电伸出难得的枯枝
而我们，一次次返回枝头
把肿胀的乌鸦装进身体
仿佛重新换上乌亮的心脏
空宅
空宅涌来隐晦群像，
虚幻言中四壁。
又有自觉的映照，
占用一堆狐疑的垂直。
内心似有悟空，
两岸却无碧溪。
因此，别抽出象征的新枝。
别用新枝无心拆旧园。
直至四壁及物，
群像分裂甚欢。
一阵唿哨，卷起了长廊。
而我却已无需清风凭空。
致幻术
三日前，我遇见隔壁裁缝张春兰
牵着一群木偶，出门觅食
我瞧她的臀部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
我就说：你的木偶
脉息有点浊，体虚赛似旧花园
这个进程多了些色情的牵扯
三日后，我遇见我的一群旁观者
抱着公鸡，扶着旧花园的回廊疾走
他们修改了作息时间
也把属于我的睡眠，赋予致幻术
张生记
自小我见他豢养三只脱胎野狐。
他喂她们花篮里的雨水和
四壁的虚白。有时，他也递上一串肺腑
还有空腹的一块冷翡翠。
她们经常来檐下听经，
梦见化身枕畔猛虎。
如果这是一群打着底色会飞的猛虎，
今夜她们借宿的高枝在何处？
引来墙角葵花里的墨绿月色，
动手写去年撂下的《婆娑记》。
而她们偏偏停下身子，
寄寓一副日渐松垮的阴器。
我动过替换他隐名埋姓的念头。
无非是爱她们妖孽惑众甚于
她们隔世的身子。
在清心迎来寡欲的当时。
祖国
我将微熏埋进小春风，
将祖国埋进更小的地方。
她留下虚弱的身子，
用来泼向愁山苦水。
泼向丝柏。
青冈上，丝柏结着骷髅吐着血。
而天上大鸟扑钟，
穷人们炊烟里掘着善。
在尘世连我的死亡都不是我的，
我惟有膝盖骨那么大个地方。
委屈你了，这地上的乌托邦，
我将把你埋进比死亡更小的地方。
流水
流水像个刽子手，
秋风是他手持的刀。
但在剁去枝头淤泥前，
他劝喻淤泥里的落花，
来年的家书惟需两行：
七里的青山对墓碑，
茫茫的鹅黄连翠绿。
秋虫
灯芯里小镇的浊光，
秋虫无畏地吞噬着，
随后吐出一抹黑。
其实现在只是夏末。
这些没来由的秋虫，
提前向你鸣叫了。
这鸣叫顷刻埋葬了我。
小镇的夜空埋葬了我。
埋在小径里发芽。
等我在小径里发出芽，
他们吐出最后的鸣叫：
“未知死者焉知生？”
断头的秋天
这秋天，自担架上下来始
周遭已变得诡异
倒是浮世绘中的那截木头，被辟歪了脸
他的一小半，于旧池的倒影中
有了少许悔色
整个过程，快速得
如刀锋上的高潮
有的人抓住了
有的人却被松开
还有一些，搬进另一些的体内
循了这层因果
池塘两侧的树枝
倒披着雨水向上
镜中吟
1.
鹧鸪坐在晨雾里
吐出一对措辞
他从湖心的涟漪里采来画皮
贴在镜中人的脸庞
“那么，再给你几颗雀斑，
好换掉空想的脸庞的措辞？”
2.
细数内心的轻率
看见镜面波痕沿镜缘缓缓下滴
成鹧鸪状从窗口
陷进另一个被带走的窗口
“这孟浪来得不是时候，
不如加一粒四十年积攒在神经里的安眠药？”
3.
来吧，在镜中洗洗空手
来吧，在内心挖个窟窿
鹧鸪迈着雄性的步子
到麻痹的肺叶上立一朵烟圈
“为何独独认出这张古怪的脸庞，
仿佛狱吏屈从于身体里的囚徒？”
无题（1）
傍晚的犀牛沉入西塘
窗棂上的西塘，一团剪影幻觉那么大
此时，一只鸵鸟跨下旋转楼梯
又摸着形而上的栅栏往上爬
它是自愿陷进时间的圈套
而你仍在昨日的领带里将薄薄的身子扣紧
而你在沉入西塘前
将一排不完整的植物唤进屋来
睡莲是用来蓄一湖幽魂的
木樨是用来治愈秋天的
龙葵和乌柏，像是它们自己发明的宗教
有一棵天使也叫不出它的名
现在，落着便士般大小的斑鸠和鹧鸪
它们中的一只
早晨我还与它在鸟笼里周旋
把鸟笼披在身上吧
去将他们叫上
轻轻跨过词语边缘的窗棂
我们搬到它们的明天里去聚个小会
无题（2）
整整一个下午，我蛰伏在案头
将身体里的诱饵掷向
一尾游荡在前世的小鱼儿
她在抵达之前
先将我轻轻一触
一触，我便退回光影里的原形
嗯，好吧
我用三册古籍换你化出双翼
在白日梦的宣纸上
任你攀上书架，挖一座故国的残骸
而窗外，一束光影打碎
案头醒来的脸庞
四壁蛇身似的溪流哆嗦了一下，再一下
将两畔的万寿果震落一地
一束光影里，小鱼儿的玄思是多么巨大呵
无题（3）
一只蝴蝶标本用时间的别针钉在天幕
一座蝴蝶形风暴
它的缺口在另外一个更深的地方
风暴中央安谧的湖面上
一群天鹅将椭圆形身体从镜头里取回
又把镜头推向美被吹折的颈部
直至一颗天大的睡眠
滴落在她们遥不可及的睫毛上
直至一座蝴蝶形风暴
翻墙闯进栅栏后的大脑
而时间，正潦草地别向一只蝴蝶标本
无题（4）
小区邻近的湖面上默然筑着一座孤坟
但白天惟有一只白鹤在此游荡
从湖心采来涟漪，向周身浇灌着无限的波痕
大致相似的景像展开同一张旧相片
湖水已将镜头后面的草坪上
一只地鼠自由出没的踪迹洗去
而，旧相片里走散多年的甲与乙
一个返身太极拳里的白鹤
一个在自家阳台上种下四斤重的墓碑
这是深秋的某个午后
小区两侧的林道上果实熟得皆可死去
父亲急急地
从湖面的孤坟里向我们迎面走来
他急急地告诉他的儿女们
他梦见我们十一岁的姑姑
昨夜抱着游荡在身体里的白鹤
在别人家的阳台上打着无人问津的太极拳
此刻，我和妻子小颖甜甜地一颤
周身往外散落着湖面上的一串波痕
无题（5）
一次天花板上的长途旅行
抵达的目的地是陌生人的梦境
中途，遇见一只纯正的乌鸫停驻在
用来别离的两岸的槐树上
像是时间自捅的窟窿里喷涌出来的内脏
远处教堂的屋顶我以为是陡峭的
其实它是用陡峭换取所有梦境的开阔
匆匆忙忙的天使打我身旁经过
长途旅行中我将是她携带的书中的一枚词语
为她描述安眠药里的无眠
是她梦见的最出色的那只乌鸫
身披雨衣，在教堂的天花板上独饮
无题（6）
清晨。栅栏上
我遇见的我是融化在光影里的光影
是光影里缝隙般大小的瓢虫
是瓢虫的栅栏上
一棵词语滋养的豌豆
是一只衬着光影的壁虎。哦
一只壁虎，它在白日梦里是多么的不安分
视网膜上仍残留着女房主昨夜的香脂
而院子中央，它偷食的桃花
在栅栏后的旧颜里泛滥
像一袭刚缝制的袈裟披覆在半空
是书中偷偷探出头来的一位花和尚
在光影里剥开一具词语的躯壳
我遇见他。在清晨的栅栏上遇见错觉里的光影
我的错觉里
远景深处的湖面上奔跑着明媚的尘埃
乌鸦赋
到了黄昏，一只乌鸦在机关大院的窗棂上
凿出一朵苍翠的荷叶。他借荷叶上滚落的
鹭鸶寡淡的啼鸣，仔细辨认楼前的旧池塘里
那臃肿的一派苍翠是否就是眼中蓄满的黑
而他体内的黑，在我眼中却终将化作积雪
仿佛我胯下坐烂的座椅被一匹良马的白煮熟
向晚赋
孤寂滋养呼吸中一颗黝黑的植物
如镜中掠过的灰掠鸟喂亮室内的独坐者
但独坐者仍悬在退远的心念间跌落了下来
他已在案头昏黄的时光里耽搁得太久
是因为向晚，他将身上所有的零件拆散
剩下灰白的脸庞烂在他自己的教堂里
垂老赋
而今我已不再年轻。偶然会去长堤走走，看天边
送去斩首的向日葵，被她盘子里一颗颗饱满的
晚餐击垮——她饥饿甚于乞丐。而少时我见过的
乞丐仍在。街角一侧他任凭晚霞涌来把归路堵住
多少年了！你我是唯一被对方遗忘在餐桌旁的一对
我举着刀叉发呆，你将蘸着蜜浆的行刑队吞进肚中
活着赋
我以为自己仍活在自来愁的酒肉人间
布满亡灵的人间是吊在七窍里一点点死去的
但只是垮掉：像蓬松的60岁的一抹宗教
在垮掉中赢来途中的风转经和水转经
去年此时，我仍相信死去即是一点点醒来
醒来，却又为何要用遗忘，看见活着的真面目
神性赋
于点滴中他获得少许灌溉
又从枯藤里觅来多余的神性
锈迹斑斑细萃的神性，搅拌在晚霞
的灰烬里，为塑一张日益疏远的脸
但他因此为这神性蒙尘，如
每颗绿色粉末沾满远行的力量
秃牙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