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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门立雪

发布: 2012-7-12 19:46 | 作者: 苏炜



        确 实,跟我们一起写字,老人家总是笑意盈盈、兴致高昂。每次来上课,张宅平时严锁的正门都是虚掩着,我们如约进门,老人家已经端坐在大书案前(其实是本来的餐厅长餐桌,现在成了老人日常习字的专用书案),摊开笔墨纸张,等着给我们上课了。展看我们每周习字临帖的功课,写得好的字,用朱砂红笔给我们打圈圈,写 坏的,打个小叉叉,再提笔在一边给我们示范写一个同样的字。有时老人来了兴头,就要我们先练写自己的名字,「有些人练了半天字,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这是最说不过去的!」然后,她会以各体书法——楷、行、草、隶,写出我们各自的名字作范本。现在检存旧物,发现跟充和老人学书一年间,先生竟为我们三位「孺 子」题写过好几次「拙名」!自然,都被我们一一珍藏起来了。 
        想起来,我们唯一惹老人家生气的事,也跟这「一一珍藏」有关。前面说过,那一段时间,我和两位洋学生都学会了「赖皮」,喜欢捡拾老人家日常习字随意扔弃的字纸。因为老人笔下确实堪称「字字珠玑」,哪怕示范一个「之」字、「也」字,老人会把一个「之」、「也」,至少写出五、六种不同架构、风格的字形来。有一天上课,张先生告诉我们,今天的时间有点紧,来不及研墨了,就用这种水写纸张,给你们作示范吧!老人随后批改我们的习字作业,就提笔在眼前的水写纸上——即是用干净毛笔、以清水代墨、可以反覆使用的一种「新式」纸品——老人平日不让我们用「新式」墨汁,却偏偏喜欢用这种「新式」水写纸,来给我们作示范。 
        那段时间,我们都恨死这「水写纸」了!因为老人每次落笔示范的那些或是铁画银钩、或是珠圆玉润的字体,用清水写过,随即便晾干消失,在纸张上留不下任何痕 迹,我们自然就无法「私藏」,真真让我们心疼死了!「张先生,还是让我来研墨吧!」邵逸青满脸诚恳,「我年轻,力气大,磨墨很快的。」「我也可以磨!」温 侯廷抢着说,「我们都喜欢你用墨汁给我们做示范。」邵逸青二话不说就注水研墨。老人皱起了眉头。我赶忙陪上笑脸,直白相告:「我们大家,都想留下你给我们作示范的字迹,可水写纸,什么都留不下。」「写字就要一门心思、心无旁骛!」老人嗔怒道,「我就知道你们动的什么心思!今天不用墨,就在这水写纸上写!」 第一次看见了老人动气,吓得邵逸青直吐舌头,怏怏停住了研墨的手,瞄我一眼,我们赶忙屏声静气,「心无旁骛」,提笔蘸向了那恼人的清水……。 
        从研墨、运腕、临写颜帖起步,一两年间,我和我的美国学生跟随张充和老人习字,虽未曾吃苦受困,确也曾顶风冒雪,风雨无阻,并甘之如饴。我自己,除 了跟随先生习字,则还加上了「学诗」一项。2007年夏天在台北,围绕古体诗词的当代传承话题,我与作家张大春有一个「打擂台」的戏约,我自此便自己开始做古体诗词的功课。于是,我便常常将自己新写的诗词习作,送呈充和老人求教。 
        我记得,最早请老人家评点的,是一首我写给海外一位立言成就卓然而命运坎坷的友人的贺寿诗,诗曰:「笔写千山雪满衣,寒襟素立对鸦啼。危城钟鼓惊溟壑,边地弦歌动妄思。捣麝成尘香愈远,碾梅入冷芳益奇。人间岂信佳期误,更待佳期春柳枝。」 
        当时敢于在先生面前「献丑」,也是因为听到了身边友人的厚意美言,我自以为可以在老人面前「拿得出手」。没想到,张先生读罢,马上提笔在颈联「捣麝成尘香愈远,碾梅入冷芳益奇」上,划了一道浅浅的杠杠,说:「这两句,合掌了。」我问:「什么是『合掌』?」老人笑着把两个巴掌合起来,「你看,这样手指跟手指的相合相对,诗的意义重叠重复,诗境反而就窄了,这是写律诗的大忌。」我一时恍然有悟,便顺手又把我刚刚写出的一首词,写在本子上请老人指教。是 〈奴儿近〉的词牌,词曰:「秋来展卷红叶上,满纸飞霜,满纸飞霜,一天星斗看文章。 长空雁字两三行,水远山长,水远山长,古今心事付苍黄。」 
        老人读罢,点点头,缓声说:「平仄可能还要调一调,要严格按词谱走。词原来是能唱的,其实音律上更讲究。就如平声,阴平阳平的字眼落到韵脚里,唱起来都不一样的。唱崑曲就很有这样的讲究。不过,你写诗喜欢用明白字,路子是对的。我不喜欢把诗写得曲里拐弯的,费解,让别人看不懂。其实,文字的浅白,也可以写出诗味来。古人的好诗,大都是明白晓畅的。」我确有醍醐灌顶之感。我早就从张充和的《桃花鱼》里,读到她善于把日常生活入诗,并且以清浅文字写出蕴藉诗意的超凡本领。我日后学诗,喜学唐人的直抒胸臆,不喜宋后诗风的曲笔雕琢,就是深受充和先生的影响。自此,我便随时将日常的诗词习作列印成大字本,方便请动过眼疾手术后视力减弱的老人指教。充和老人深通音律,一诗在手,不必吟诵,只要浏览一遍,她马上就会点出问题。在我如今保存的诗词习作稿本上,还留下了先生用铅笔做的微批:「五平,孤仄」、「四仄」、「三平尾」等等。我时时会为此犯窘、惊叹:「张先生,这平仄音律,好像你不须过脑子就找出了问题,怎么我一再小心,还总是会犯错呢?」「这是一种习惯,就是古人说的童子功。」先生吟吟笑道:「从四、五岁开始,我祖母和朱老师就教我读诗、念诗和作诗,其实还真的没有怎么特意教我音律,读写得多,平仄音韵这些东西,早就自然而然地融会在里面,变成一种习惯了。」 
        跟充和老人学诗,还发生了这样一件趣事:「万山新雨过,凉意撼高松。旅雁难忘北,江流尽向东。客情秋水淡,归梦蓼花红。天末浮云散,沉吟立晚风。」 这是2009年夏天老人送给我的一幅字,上面是一首以楷体法书写在旧宣纸上的五律。当日,充和老人赠字后,含笑向我提出要求:「回家做做功课,查查这是唐宋诗里的何人之作?」我不敢怠慢,随后数日,简直是调动了一切检索手段——从翻古书到搜寻「百度」和Google,却都处处碰壁,一头雾水,查不出任何结果来。——此诗作者,究竟是唐宋的何方神圣?某日,翻阅先生赠的诗集《桃花鱼》副本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张充和青年时代在重庆时期的诗作〈秋思〉!从充和老人故意考问我的调皮谐趣中,也可以看出她在古体诗词上的自信——此诗,确有不输古人的大家风范! 
        春花秋月,寒来暑往,霜红雪白。我带着我的耶鲁学生登张门就教,习字学诗,只恨时日苦短,每次一小时的课时,似乎一眨眼就完了。每个周五下午,在我的耶鲁办公室,则是我和邵、温几位「张门学生」,自己关起门来埋头写字,临帖做功课的时光。犹太裔家庭背景的邵逸青,对书法学习最为用心,也始终持之以恒地习字练字,跟充和老人结下了很深的感情。每次见面、离去,与老人的拥抱、吻颊,总是深情款款,很得老人的疼爱。「邵逸青总让我想起汉思年轻时候的样子。」好几回,张先生笑盈盈道,「汉思也是犹太人,他们俩很多举止习惯,很相像的。」难怪老人会不时亲昵地拍拍邵逸青的脸,对小伙子习字的勤谨和坚持,褒扬不已。2008年春天,听说邵逸青的毕业论文要写陶渊明,老人主动提出:要给邵逸青的毕业论文题署封面。老人这一「厚待」,简直让小伙子受宠若惊、欣喜不已。 
        邵逸青至今还常常说,跟张先生学习书法,是他的耶鲁岁月里最珍贵、也对他人生影响最深刻的一段经历。因为品学兼优,邵逸青毕业时获得本科生最高荣誉的「木桥奖学金」(Woodbridge Scholarship),被耶鲁校长雷文(Levin)点名留校,在校长办公室任职一年,于翌年被牛津大学硕士课程录取,赴英国留学。临行依依,邵逸青几乎在登机前夕,还专门从纽约长岛家中赶回耶鲁向老人辞行,请老人给他再上一次书法课。当天的课时,破例地被老人一再延长。充和老人专门为邵逸青写了一个精美的扇面送行。「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告别的一刻,一老一少不舍相拥,一再吻别,鲽鲽深情,令我动容。 
        我永远会记得这样一幅图景:步出张门,邵逸青一步一回头;老人的历尽世纪风霜的脸庞,就始终久久贴在门框玻璃上,道别的挥手,似乎也凝固在那里不动。邵逸青不让我开车,挥手让老人离去,小窗玻璃上却彷彿一幅恒定的贴画,始终贴着老人凝望的面容。邵逸青热泪泉涌,掩面饮泣不已;我驾车离去,摇下窗, 最后一次向老人挥手致意,悄悄地,抹去了溢出眼角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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